大约三岁那年,也许还要久远一些,我的记忆里出现了爷爷的身影。“爷爷”这个称谓是我圆滑世故后加上 去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用“喂”“嘿”之类的词代替,从不肯亲口叫出。年轻的小孩面子虽薄,却可承千 斤之重。
那时候我们爷孙三代都在马路下面的老房子居住,一家人整整齐齐,唯独缺失了奶奶。在这里我不想对奶奶 展开过多叙述,因为那是另一个故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为此另写一文。
记忆的起点便是从一个长辈(我爸?又或者其他大人)抱着我去看睡在另一个屋中的爷爷开始。因为是土坯 房,墙体是用竹条混着黄泥麦杆筑成,虽然盖好二楼,但一楼的高度只够一个成人通行。好在农村人普遍矮 壮,再低也不会撞到脑袋。
我爷爷就睡在去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底下的一张旧床上。那时候由于条件有限,照明已是奢侈之物,透过从亮 瓦片照下来的清冷月光,我依稀瞥见一个干瘦蜡黄的半秃顶的老头,蜷缩在一方已经可以产生丁达尔效应的 灰黑色蚊帐底下。然后,画面就此定格。
再一次浮现有关他的记忆片段是在后来的一次赶集之时,那时候我应该有……五岁?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早晨,天还蒙蒙亮,田埂的草丛已经枯黄,池塘的水面飘着屡屡白烟,有一 道背影就穿梭在迷雾之间。
那身影格外的长,长到能划破天际,蔓延古今。爷爷一路用肩膀顶着我,走完去往集市的这一条悠长的山间 小路,直到晨光浮现,薄雾蒸融。
再大一些,可能是八九岁左右,到了农忙时节。在我一转又一转的背完麦穗之后,爷爷便从我够不着的仓顶 拿下一袋吃食给我,那吃食通体金黄,形似香蕉,吃进嘴里满口脆爽。爷爷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付出辛劳和 汗水后获得的东西,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过后,我的记忆发生了跳转,来到了我上初二的年纪,此时的我已有十四岁大。我早已学会了叫爷爷,就如 同我六岁那年学会了叫爸妈一样。
我是借着放假的机会,来到老家看望爷爷的。这是自他腿摔断了康复以后,我第一次来看他。
期间,我们相处无言。到了饭点,我就打算回去,却被爷爷挽留。我亲眼看见他从路边的菜地中掐了一小把 红薯叶,就着握紧的糙黑的带着裂纹和卷烟味的右手,在洗脸盆中摇晃了几下之后,就下到锅中同面条相煮 。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端上布满灰尘的麻将小桌时,我的内心是极其复杂的,那土路早几年已经由村里人 出资,修成了水泥路,过往的车辆又那么多,光摇晃几下,能洗干净吗?
可我又需得硬下头皮吃下去,哪怕我不觉得这是双向奔赴的爷孙之爱,也要顾全面子与礼节。更何况我是个 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名字里又掺杂着“土”字,吃下去一定死不了人,大概率也不会感觉到不适,这就足够 了。就像我们农村有句俗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然后,时光的车轮再次碾压于我,一转眼,就上了高二,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
又是一个秋末冬初,听闻远在广州的母亲已经回到老家,正在县城里念书的我,放假后破天荒的没有回外婆 家,而是选择了去老家。
在镇上的车站下了巴士,天已经全黑了,母亲时不时的在电话里催问我的行程,她还等着我回家吃饭。我本 想下了车就立马打摩的回去,却在上车前,让司机等我片刻,因为我突然响起老家还有一个爷爷。也不知道 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就按照自己对好吃的的理解,随便买了两包旺旺雪饼。这东西甜甜的、脆脆的,有种大 米的香气,吃起来很开胃,我自己也很喜欢,不过因为价格太贵所以买的很少,想来他老人家应该喜欢的 。
到达老家,差不多已经晚上八点了。进了门,我看见爷爷安静地躺在马路边我们新修的房子里。我不知道他 有没有看见我进来,只知道当我走进来后,房间里安静地可怕。
我俩的交流从我拿出买的吃的递给他开始,也从他告诉我母亲在哪里然后我去找寻她而结束。我虽觉得这样 对待一个老人有些残忍,但我们之间确实无甚感情。他不在乎我的表面化尽孝,如果孝字理应存在的话。我 也不在乎他施予我的隔辈亲,如果这个所谓的隔辈亲我接收到的话。
我记不住在我和他短暂的相处中,他咳了多少次,我只记得那晚的风有些冷,还有些呼啸,吹击在迎面的玻 璃窗户上,隐隐作响。这大概就是躺在病床上的他所听到的最多的声音。
最后一次有关爷爷的记忆,却没隔多久,离上次和他见面仅过了两个月,季节还是那个季节,只是冷了些。
我是在寝室里顶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搓洗衣服时,听到这个我应该知道的消息的。
我的爷爷,死了。
这是母亲在电话中说给我听的,她没上过学,对“死”“去世”“逝世”“与世长辞”“驾鹤西去”之类的 同义词无甚了解。我只记得当时在电话中,她的声音有些焦急和害怕,悲伤倒捕捉不到。
而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应该难过,应该表现的像死了爷爷的人 应该有的样子。
在我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也已经从广州连夜回来奔丧。我看到我爷爷的所有直系亲人,包括女婿、外孙都 戴着象征守孝的黑色袖标,就询问是否我也应该戴一个比较合适,但被告知没有后也就不了了之。想着,既 然如此,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行。
于是在父母招呼众人吃席期间,我表现的就像病入膏肓的林黛玉一样,对桌上的豪华大餐提不起味来,这应 该算是一种另类的孝了吧?但后来听说,在吃白事席的时候,最好表现的很饥渴、很满意的样子才好,这样 代表对逝者后代奉行孝道的肯定。这样想来,我倒成了多此一举的不孝之人了。
而后到了哭丧的时间,我、父亲还有一位做女儿的姑姑一同跪在司仪的脚下。原谅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主持 白事之人,但她声情并茂、哭得很专业的样子,想来和司仪的本领相当,倒也对得起这个称谓,反正我是无 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的,我爸爸也是,我姑倒是流了些许泪花,这倒是我往日里不曾见到的。
在送葬的路上,我被风水先生安排在了队伍的开头,因为我是爷爷唯一的儿孙。路程并不长,只有几十米, 墓地就选在我家隔壁的菜地里,面朝着田弯对面的那个山包,说是风水好,保证子孙后代兴旺发达。
很快坑挖好,棺椁放入后便开始倒土。我寻思着自己也不能光站着,得做点什么,便用铁锹把泥土铲进粪篓 ,再提着粪篓往坑里倒土。长辈们看见后都直呼我头脑笨,不灵光,干嘛不直接用铁锹往坑里铲土,这不多 此一举吗?我也觉自己很笨,爷爷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我都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孝子那样,把孝道表现地得心 应手,真是一种悲哀。
爷爷的离世并没有给我的人生带来多少改变,我还是过着往常一样的生活,只是每年回到老家,都会瞥见我 们房子的左后方不远处,有一座长着杂草的小土包不知是躺着还是坐着,就静静地待在哪儿,无论有无亲人 前来看望。
那么既如此,为什么我又会多次一举写下此文呢?其实文中就有交代,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为爷爷的孙子,哪 怕没有多少感情,也应当表现得怀念一点。既然我在十年前能突发奇感为村里的云宗爷写下《“白”云宗》 一文,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爷却如此淡漠呢?这实属不应该。
这便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由头,也像是一篇回忆文,把我所记住的有关爷爷的全部片段按时间给抽离出来,也 算是一种悼念又或者孝道的显性表达,哪怕它迟到十一年。
(作于2023年10月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