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走时,已缩成小小一团。胳膊腿儿细得只剩松松的皮裹着僵僵的骨。她原来那么胖,不到两年半,已消耗殆尽。
葬礼上,见到了很多久未谋面的亲戚。大家以各自的视角,说起母亲留给自己的唏嘘和感慨。有些让我心酸,有些让我痛楚,有些让我为她深感不值。
我见过母亲最早的照片,约是她十四五岁时,黑白照片,眉眼清秀,身量小巧,一条粗黑及腰的麻花辫子,自信明媚,比我好看。但她生我较晚,到我记事,她就已是标准的中年妇女气质,而且开始发胖。有次赶集,她看到一块花布,眼里带着星星在身上比量,问我好看不好看。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少女时代她的影子。我看着她说好看,但我心里只觉得她可怜。她是被生活裹挟但却不自知的主动成长起来的,家里七个兄弟姐妹,只有她一人读了书离了村,她虽是长姐,却总在弟妹面前尽母亲的责,把亲人像护小鸡一样护在自己的身后。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却没有。她自己和别的任何人,都没有用心保护过她的少女情怀。她的一生更像一篇战斗檄文,她是个女英雄,以自己的肉身相搏别人的命运。只是这女英雄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用一生演绎的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所以她始终投入且兴高采烈的去演绎这一切,直到她倒下。
她走的时候,挣扎了三天,先是发烧,后是气短,最后是口吐白沫。在最艰难的时刻,哥哥抱着小小的她,就像抱着一个孩子。哥哥惯常是独自承担这一切,我不愿哥哥这样,因为这已初见母亲那女英雄一般自我牺牲的端倪。哥哥告诉我时,一切已接近尾声,我匆匆赶去,她却意外的不发烧了不气短了也不口吐白沫了。护工惯常洞悉这一切,说怕是回光返照吧。不幸言中。
她和父亲合葬在半山的墓地上,遍山桃花才谢了,一株杵松柏掩映着,墓碑上,他们的名字都用反体的楷书端正的写着。母亲的名字里带个兰字,爸爸的名字里带个瑞字。但因为父母身份的设定,我看着这两个字,竟和他们一点对应不起来。母亲的一生挣扎强求,半分没有兰的幽静。父亲的一生拘谨压抑,半分没有瑞的雍容。他们生同衾时吵了一辈子,死同穴时该相视哑然失笑了,何苦来哉。他们走了,风继续吹,季节继续变化,世界没有任何改变。
一个头一个头磕下去,我不想表演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给别人看,我只静静的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的一生,一次又一次为她深深不值。我想起最多的是那块她喜欢的花布,她舍不得,我买不起。我后来开始挣钱了,也买过很多东西给她,但她的眼里再看不到那时的星星了。
再见了,小老太太。愿你放下一切,往生极乐。来世不需记得我,我只愿你能自私一些,懒惰一些,任性一些,像个天真娇俏的小姑娘一样,被人爱着被人宠着被人羡慕着走过一生。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