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时候转学回了老家的学校,第一天就和学校里的刺头打了一架。大概是不打不相识,这个人从此就跟在我后面,大哥长大哥短。
刺头叫阿军,爸妈都在外地务工。我回来读书是因为我爸决定把厂子从山东搬回老家,再读个几年就出国了;阿军别无选择。
阿军身边的那群少年,大部分博眼球的方式就是打群架了。打完后叼着烟去网吧,半夜再去烧烤摊子上撸串喝啤酒。但这已经算是我的城市滤镜美化过的生活了,因为阿军跟着我——“刘老板的儿子”,才能有钱每天这么浪。没钱的时候就要去帮家里干活或者看店,有的读到初二或者高中就辍学去打工了。
我不算是特别焦躁的年轻人,从深圳搬回老家县城,这种生活起初对我来说有那么些新鲜感,后来才觉得无聊。
那是00年,各种智能手机和直播还没有铺天盖地涌过来,网吧是阿军他们的圣地,后来发现我家有电脑,他就成天过来:大哥,帮我下个游戏……
我爸还挺喜欢阿军的,觉得这小孩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性子简单又开朗,不像我,整天话不多,不知道想什么。所以他常叫阿军过来吃饭:小军想读城里的高中吗?陪我家小俱。
我爸的意思是让我在国内读一年高中再说,我不肯,想初中毕业就出国。他想,有个朋友陪我去读,说不定我就愿意了。
阿军不喜欢读书,不过说,要是能陪俱哥就去。
我爸妈忙生意的时候,我就带着跟班进城看电影。文艺片。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阿军这家伙只会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俱哥,我看不懂。
所以对于阿军、或者我爸、我妈,县城,城市,我都是既喜欢又绝望。他们和我没有共同语言,在感悟上也难以有所交集。我不断要求提前出国时间,好逃离身处的一切。
阿军有次察觉到我的不耐,他问:俱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蠢的?
我不得不和他解释:我们想的事都不一样,怎么去评价蠢不蠢。
阿军:那你每天在想什么?
那时候我受了些理论的影响,心态有些居高临下,带着教化和悲悯:至少不用想每天怎么过下去吧?脱离经济层面了已经。你还要思考这些,比如是读书还是打工。
阿军听了,只是笑呵呵:想的事儿不一样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个屁罢了。
在县城的那两年,我无疑是得意的——在我看来,我大发慈悲地带阿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尽管他的世界里只有打架、撸串、廉价页游、怎么赚钱。再过几年,他会以胸部大小为标准找个小县姑娘,再养两个和他一样的孩子……
不要说进入我的世界,他连踮起脚伸手碰一下这个世界底座的念头估计都不会有。
高二时候我如愿以偿出国了,阿军问我:俱哥,那以后咱们怎么联系?国际长途很贵的。
我很意外他知道国际长途。然后他说,我们要不用这个软件联系,用那个软件联系……其中甚至包括MSN。
阿军:我都去查了查,就怕联系不上你了。我之后要去打工,不知道忙不忙。等赚了钱,我去国外看你。
我出去的几年,阿军一直在联系我。但我把他的联系都断了,我总觉得我和他处于两个世界,以后也不用再有什么联系。
但我没能读完大学。家里的厂子倒了,清算的时候我爸负了债。他和我说付不出下个学期的学费了,让我回去。
回县城,因为最后留下的只有老家的老房子。
我又见到了阿军,他从城里赶回来见我。早上他出现在我家门口,抱住了准备出门的我:俱哥!
附近的人都知道,废钢厂刘老板的生意没了。阿军也知道,但对我的态度也没变:走,撸串去,我请客!
阿军在城里当快递。他问起我之后想做什么,我有点恍惚。但大概是最后的自尊心作祟,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一无是处。
我说去外地做生意。其实我只是想离开他,离远点,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当个“屁”,而不用担心被从前的跟班看穿窘迫。
阿军问:俱哥不能留下来吗?在这也能做生意,我认识朋友,做的是纸张生意,要我替你问问吗?
我:想换个环境。
阿军:为什么?
我:人很复杂的,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阿军:说不定我懂。
我笑了:你懂什么?你只管送快递就行了。
我走了,买了张车票去了外地,也不是做生意,只是我爸托了人,让我去北京读再教育。火车开的时候我崩溃了,捂着头,不知怎么的回想起很多年前阿军的那句话,我们都是个屁罢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感觉阿军什么都懂。长久以来,我都在把他当成没有共情的劳动型动物,好像多看他一眼,他指甲缝里的灰尘都会进我的眼睛。
有个冬天,一个人打了我的电话,说是阿军同组的同事。阿军出了车祸死了,外卖公司在做处理。我是他联系人列表里的第一个。
我刚好回老家,离城市不远。之后到了他说的医院,同事很平静地在医院门口等我:你就是刘俱吧?阿军说的那个什么俱哥。其实他和我说你不一定会来的。
阿军要同事转交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里面是那部文艺电影的蓝光碟。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盒子下面是张纸条:对不起,我喜欢过你。
同事好奇:纸条是要交给谁的?喜欢个人还要说对不起?
同事笑:死的没骨气,都同一个世界的,喜欢就喜欢了,还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