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户口本上，有一个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的老人，她本姓宋，嫁入林家后改名林宋氏。解放后她也给自己起过名字，只是没人这样叫过她，外人叫她林大奶，我们都叫她太太，她就是我的曾祖母一位善良而睿智的老人。

在我们小的时候，太太就已经是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了，那时候她独居在乡下，住在一个小山坡上的房子里。只有一条小路能通到她的院子。她家还没通自来水，水是要从山下打上来的，我现在也无法想象她一个胖胖的小脚老人是怎么把水装满那个几乎跟我一边高的大水缸的。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站在门口的小路上，给我们说正做饭呢，让我们等着吃。她炖的豆角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可我从不喝她家的水，因为她家的水缸放在院子里，只盖了一块木板，打开缸盖，里面飘着各种家禽的毛和不知名的小昆虫尸体，还有她家水缸上粘着鸡粪的水瓢，现在想想我都会觉得反胃。太太总说小姑娘家家的别那么矫情，现在日子好，有吃就吃！太太没读过书，寡言少语，说的话却蕴含深意，只是年少的我却不懂。

在太太家吃饭，她总是先给我盛一碗好吃的，她总说小孩子挨不住饿，上桌时候吃相难看。先吃点儿再上桌不被笑话。其实，和我一起吃饭的除了她也只有我爸妈而已，可她总是说上桌别吃那么多，让人笑话。

后来，太太老了，走不动山路，挑不了水了。爷爷就接她到家里住，后来她就住在爷爷家的北屋里，直到走完她八十多年的人生。

在爷爷家生活的那些年里，我跟太太的接触多了起来，她不识字不爱说话，不管家里的事，平时就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看电视，看累了就回她的房间躺着。小时候的我对生在解放前，经历了民国、满洲和新中国的老太太很感兴趣，总希望她给我讲些过去的事。太太总说她没文化不会讲故事，可是在很多个饭后的晚上她还是给我讲了很多过去的事。

她的那双小脚，据她说并不算小，她的妈妈脚小的可以握在手心里，平时走路摇摇晃晃，很不方便，她的脚比母亲的强多了。小时候她妈妈要给她裹脚，都进行一半了，在外面读洋书的哥哥回家来，当场扯掉了她的裹脚布，给她妈妈讲了现在都流行天足，再裹脚就害了妹妹，于是太太的那双脚就被解放了下来，但是仍然有了损伤，脚面鼓鼓的，脚趾头歪向一面，却不是三寸金莲的模样，我记得她是要穿童鞋的。

她时常给我说姑娘家上桌吃饭的时候要少吃，不能喜欢吃的使劲吃，要细嚼慢咽，吃相一定要好看，不然以后公婆不喜欢，别人笑话。我说这都啥年代了吃饭还不让人好好吃。她语重心长的给我讲，什么年代都一样，家和万事兴的理不变，和长辈相处顺着点大家都安生，其实日子怎么过还是自己的。于是她给我讲了，她刚结婚时候的一个趣事，也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太太小时候家境殷实，她是小妹妹，家里疼着宠着，有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她，虽然家里也是有规矩的，但是吃饭却没约束过她。她自幼和太爷爷订婚，可嫁过去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姑娘了，那时候太爷爷的弟弟都已经结了婚了。因为太爷爷当兵打仗，常年在外，婚姻大事也是实在不能拖了才挤出时间来办的。

太太嫁过去之后，开始新婚家里也不没什么话说，只是她发现大嫂和弟妹吃的都好少，而且穿的衣服也是颜色灰暗的旧衣服。当太爷爷离家外出后，家里的情况就开始有了变化。太爷爷家财力雄厚，城里有铺子，乡下有土地，按说家里可不短吃喝，偏偏太爷爷的父亲是个极其吝啬的人，按他的话说家里的钱就是他这样扣牙缝扣出来的，怎么敢浪费呢？这样的公公看不上太太，觉得她吃饭吃得太多，一顿要吃一大碗米，这可不行，太浪费了。太太也慢慢发现，在饭桌上家人吃的都很少，大嫂和弟妹竟然只吃半碗饭，也不吃什么菜，她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公公喜欢吃的少的，明里暗里没少数落她。

招人白眼的滋味不好受，太太为了不让公公看不起就开始也学着嫂子和弟妹只吃半碗饭，可没多久她人就饿瘦了一圈。

看着爆瘦的太太，大嫂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路过大嫂房间时，大嫂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屋子，笑着给她抓了一大把花生，太太傻眼了，不过年不过节的竟然敢吃油炸花生，这是真不怕老爷子骂呀！大嫂白了她一眼说，我不偷吃难道像你一样把自己饿死？走咱们吃好吃的去。她被大嫂拉着进了里屋发现弟妹和几个侄子侄女正围着桌子吃肉呢，她馋的直流口水，弟妹赶紧把她拉过去，给她盛了一碗肉让她吃。按大嫂和弟妹的话说，家里不缺花销，她们多吃这一口饭吃不穷，只是老爷子太抠了，桌上吃多了会不高兴，那咱也不能饿着自己，提前先吃点，等吃饭的时候少吃点，他看着不就高兴了吗！原来大嫂和弟妹吃的少的原因是提前都吃过了呀！她这才恍然大悟。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是这样做的，即使后来跟爷爷住了，她也在吃饭前自己先吃点零食，这样吃饭的时候就不会吃太多，不会招人厌烦！

这件事伴随了她一生，死前也没改掉吃饭前先吃点东西的习惯，她也时常告诫我，姑娘家上桌要少吃！原来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个如此伤感的秘密。

太太婚后在乡下住了很多年，太爷爷却总是在外征战，两人聚少离多，在她的故事里少有太爷爷的影子，只是有一次，太爷爷回家跟他吝啬的父亲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原因是别人都卖地的时候他还在买地，还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给很人留下了财富。他不明白太爷爷为什么要扔掉它买地的称，还差点撕了他的地契。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过世之后他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巨额财产给他的后代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只是吝啬到都不愿意让家人们在饭桌上吃饱饭！可他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媳妇们早就过起了奢侈的生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着鱼肉穿着漂亮的衣服，而这些都是只瞒着他一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