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小时候,最喜欢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屋前的树,印象里,老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树,有杉树,桑树,梓树,李树,桃树,桔树,枣树,甚至还有一棵苹果树。那门槛,高约一尺,长近两米,是那种肉米色的长条石。闲着没事的时候,喜欢拿削铅笔的小刀在条石上用力刮刮刻刻,深深浅浅的沟壑就显现出来了。刮下来的极细极细的齑粉,被我们猛地嘟起嘴巴吹一口气,那些粉末就漂浮在空气里,用力拍拍手上的灰尘,又会望着门前树上停着的鸟儿发会儿呆。房屋右边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树,我打小就认识的是杉树,因为斑鸠最喜欢在我家杉树上歇息,每当听到“咕咕”的叫声,我就会从堂屋里跑出来坐在门槛上,扯着脖子看看那灰褐色的斑鸠有没有落在我家树上。

      一年里,最先开花的树是梓树,虽然直到最近我才知晓它真正的名字。原来,那春天里黄花开满枝头的树,就是桑梓中的梓树。古时候,桑树和梓树与人们衣、食、住、用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人们经常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植桑栽梓,后来用桑梓来代指故乡,又说家乡的桑树和梓树是父母种的,要对它表示敬意。《诗·小雅·小弁》中即有句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对这棵梓树很好奇,因为家里的树大多都开红色或是白色的花,而且都会结我们喜欢吃的果实出来,而这树开的却是黄颜色的花,那么特别。最诧异的是,它既然花都开过了,却从没看见过它结出我们爱吃的果实来。即便如此,我却还是喜欢看它,每当它开的时候,我就会长久地站在树下望着它。去年春节,我在株洲的小区里看见了它开花的身影,仿佛是一种魔力引领我一步一步走向它,是它,是它!三十多年不思量,再相见自难忘!望见那树花黄的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仿若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还在仰着小脑袋正用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那梓树,好奇地打量它。

        我家屋前有条小溪蜿蜒穿过,桑树就栽在溪旁。相比于杉树的高大笔直,这桑树长得就有点歪瓜裂枣的意味了,扭扭捏捏地长着,一点也没有别的树那样大方帅气。它的叶可以用来养蚕,我们家没养蚕,桑叶常常由乡邻随意摘了去。我在意的是那桑椹,常常是才开始泛了一点粉红色,就会被我连枝带叶地拽下来,吃一口,“哇”地一声全吐掉,嘟囔一句“怎么还这么酸”,忙不迭地扔进一旁的小溪流里,然后又去找别的乐子去了。

      小时候,我不被以女孩子看待,因为我常常跟在男孩子的背后,跟着他们一起上树捉铁牛,一起下水抓鱼。记忆里,我常常背着一根竹竿去戳鸟窝。那竹竿中等细长,放在屋檐下,奶奶有时候拿它晾晒衣服。我趁奶奶和邻居在一块拉家常正起劲,没在意我的时候,抓起竹竿就跑。无奈竹竿比我高得多,只能任其拖着在地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听到这声音的奶奶追出来看时,我已经跑出去老远了,“不要戳鸟窝,今世戳鸟窝,二世住茅屋”,奶奶的声音还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着。

        我才不管这些呢,背着竹竿一棵棵审视着父亲在房前屋后种下的树,发现了鸟窝真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不管竹竿够不够得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树干就是一顿狂舞,常常是鸟窝没戳到,那些杉树倒是被我舞得遍地嫩绿枝条。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能在里面发现一窝小鸟,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倒是也知道不可造次,会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大一点的孩子爬树去抓鸟儿。岂知那些大哥哥们抓到了鸟儿,一点儿也不记得我通风报信的恩情,置我的嚎啕大哭满地打滚于不理,大摇大摆扬长而去。抓到的鸟儿通常在他们手上也养活不了几天,这样的事情多了几次后,我终于也感觉到无趣,再也不背着竹竿四处晃悠了,转而对那些能结出果子的树感兴趣了。

        家里有两棵桃树,一棵在房子旁边,屋后的那一棵特别高大,印象里到了摘桃子的时候都要背着楼梯爬上树去才摘得到。草长莺飞的天气里,房子旁边的那棵桃树开的特别欢,粉红粉红的开在我家青瓦白墙的旁边,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会有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这首诗的意境。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每每吟起时,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老屋,偏居一隅的院子,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丛茂竹,几株艳桃。今年春节我再回到老家,老屋多年无人看护已经夷为平地了,只有父亲种下的树还在,幸好父亲种下的树还在春风中伫立着。

        父亲还种了好些株桔树,每到花开时节,碧绿的桔叶被一朵朵白色黄蕊的花朵点缀着,尤其清新淡雅。桔花开时,香气扑鼻。常常惹得蜂蝶四处流连,一阵清风吹来,轻轻地呼吸,那一股清香芬芳无比。直到现在,我偶然从那开着洁白小花朵的桔树旁走过,都会停下脚步欣赏这星星点点的满树桔花,就如孩子时期,仰头望天空,满天星斗般,闭眼感受,犹如身边有无数仙女,此时的我,嘴露微笑,心旷神怡。然后,深深地吸一口这香气来细细回味这童年的味道。

  桔树开过花以后,我就会在李子的酸甜里围着父亲种的树下晃悠,看看桃子又长大了多少,瞅瞅枣子还有多久可以熟,或者到桔树下摸摸那些桔子软乎了些没有。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就如同萧红在她的《呼兰河传》中描述她的小时候一样,我父亲种下的那些树就如同她和爷爷的菜园一样,那里承载了太多的纯真美好,而这些纯真美好甚至影响到了我几十年后的生活,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我们营造出的那种居有竹木葳蕤,终年在花香果熟里成长起来的心灵会是多么有诗意,而这点滴诗意却是能够与这俗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人生实相握手言和的法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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