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

绿野堂裴度遗嘱

观缘橦文宗伤情

“甘露之变”以后，文宗的精神受到很大打击，心情不好。即使开宴会，看歌舞，打猎击球，也从没笑过。【〔836.11〕上自甘露之变，意忽忽不乐，两军球鞠之会什减六七，虽宴享音伎杂遝盈庭，未尝解颜。】

有时独自徘徊，长吁短叹，谈起国事，愁容满面。【〔836.11〕闲居或徘徊眺望，或独语叹息。…上于延英谓宰相曰：“朕每与卿等论天下事，则不免愁。】

他不断读书，把自己跟古代帝王相比，总觉得自己太平凡了，【〔836.11〕上曰：“联每读书，耻为凡主。”】

还跟宰相们说：“我说得到，做不到，只有喝酒尽醉，不去想它！”【〔836.11〕上复谓宰相曰：“我与卿等论天下事，有势未得行者，退但饮醇酒求醉耳！”】

这时，宰相大臣总是检查自己，安慰皇帝，表现得相互理解和支持。【〔836.11〕对曰：“此皆臣等之罪也。”】

文宗的大臣们是很不错的。

文宗喜欢作诗。宰相郑覃是重视经术的人，经常劝他：“文人的诗歌，极少对国事有益。陈后主和隋炀帝很会写诗，不免要亡国，陛下何须如此看重？”【〔836.4〕上与宰相从容论诗之工拙，郑覃曰：“诗之工者，无若三百篇，皆国人作之以刺美时政，王者采之以观风俗耳，不闻王者为诗也。后代辞人之诗，华而不实，无补于事。陈后主、隋炀帝皆工于诗，不免亡国，陛下何取焉！”覃笃于经术，上甚重之。】

文宗想设置诗学士，宰相李珏谏道：“诗人浮夸浪漫，不切实际，无助于国家政事，不必特别提倡。”文宗才打消这个念头。【838.11上好诗，尝欲置诗学士；李珏曰：“今之诗人浮薄，无益于理。”乃止。】

裴度是老资格的宰辅，这时正在河东节度使任上。文宗看他年纪老了，特意接回东都的绿野堂。裴度死时留下遗嘱，只有一张没写完的纸，提到国家未立太子，心中忧虑，丝毫不提家中事情。【〔839.1〕裴度至京师，以疾归第，不能入见。上劳问赐赉，使者旁午。三月，丙戌，薨，谥曰文忠。上怪度无遗表，问其家，得半稿，以储嗣未定为忧，言不及私。】

文宗特别怀念裴度，先后为他吟了好些诗：

辇路生春草，上林花发时。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①

表现了他对国家大臣的无限怀念。

李石推荐金部员外郎韩益判度支，主持国家财政，谁知竟贪污三千多缗，被关入监牢。李石很不安，对皇帝说：“我只晓得韩益长于财会事务，才提拔他，不料竟这样贪鄙！”【〔836.9〕李石用金部员外郎韩益判度支，案益坐赃三千馀缗，系狱。石曰：“臣始以益颇晓钱谷，故用之，不知其贪乃如是！”】

文宗体谅他的心情：“宰相看中人的长处就使用，犯了过失就处罚，才容易发现人才。你用的人有罪，却不为他隐瞒，便是大公无私。”接着将韩益贬为梧州司户。【〔836.9〕上曰：“宰相但知人则用，有过则惩，如此则人易得。卿所用人不掩其恶，可谓至公。从前宰相用人好曲蔽其过，不欲人弹劾，此大病也。”冬，十一月，丁巳，贬益梧州司户。】

李孝本死难之后，家被抄没，两个年少的女儿被抓进神策右军，做了军将的婢女。文宗得知情况，特地把两个少女接进宫来。【〔836.7〕李孝本二女配没右军，上取之入宫。】

右拾遗魏暮上书说：“陛下不近声色，多次放出宫女，是大好事。近来听说，教坊在外面挑选女子，有了好几百人，庄宅使还不断物色新人。陛下又将李孝本的女儿召进宫中，不顾同族血亲关系，舆论纷纷指责，我真替陛下难过。当日汉光武帝多看了一眼屏风上的美人图，宋弘就严肃指责，光武帝马上叫人把屏风撤掉。陛下何不想想宋弘，竟把自己置于汉光武之列呢？”【〔836.7〕右拾遗魏谟上疏，以为：“陛下不迩声色，屡出宫女以配鳏夫。窃闻数月以来，教坊选试以百数，庄宅收市犹未已；又召李孝本女入宫，不避宗姓，大兴物论，臣窃惜之。昔汉光武一顾列女屏风，宋弘犹正色抗言，光武即撤之。陛下岂可不思宋弘之言，欲居光武之下乎！”】

文宗立即下令把孝本的女儿放出后宫，升魏暮为补阙，向他解释：“我挑选女子，是想赐给亲王的。孝本的女儿才十二三岁，孤苦伶仃，我很同情，才收留在宫里，不料引起外面猜疑。魏君能够坦诚相谏，真不愧为你先人的好后代。”原来魏暮是魏征的第五代孙儿。文宗又叫中书省写了一份嘉奖书，送给魏暮。【〔836.7〕上即出孝本女。擢谟为补阙，曰：“朕选市女子，以赐诸王耳。怜孝本女宗枝髫龀孤露，故收养宫中。谟于疑似之间皆能尽言，可谓爱我，不忝厥祖矣！”命中书优为制辞以赏之。谟，征之五世孙也。】

不久，又要他把先祖魏征的朝笏献出来。宰相郑覃说：“重要的是人，不在那个朝笏。”文宗深情地表示：“魏征忠直正谏，他的遗物是值得纪念的。”【838.1上命起居舍人魏谟献其祖文贞公笏。郑覃曰：“在人不在笏。”上曰：“亦甘棠之比也。”】

柳公权是翰林学士兼侍书，教习宫廷的书法，又是中书舍人。一天，文宗举起衣袖，叫柳公权细看：“我的衣服已经洗过三次了。”言下之意说自己很节俭。宫廷的帝王后妃，一般衣服只穿一次就丢了，如今他洗了三次还在穿，当然感到自豪。旁边的人都顺着皇帝的心意，交口赞美文宗德行高尚。柳公权却不做声。文宗问他：“你不赞成吗？”【〔837.4〕上对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侍书柳公权等于便殿，上举衫袖示之曰：“此衣已三浣矣！”众皆美上之俭德，公权独无言。上问其故】

公权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换洗衣服，日常小事，何须夸耀呢？重要的是引进贤才，辞退不称职的官吏，接受有份量的正言说论，功过是非，赏罚分明，以求达到太平盛世。那时候，陛下就是一天换三次新衣，又有何妨？”【〔837.4〕对曰：“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当进贤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乃可以致雍熙。服浣濯之农，乃末节耳。”】

文宗很受感动，告诉柳公权：“中书舍人是不能再去任谏议小臣的。但你有诤臣敢言的作风，朝廷少你不得，还得委屈你哩。”第二天，下诏任命柳公权为谏议大夫。【〔837.4〕上曰：“联知舍人不应复为谏议，以卿有诤臣风采，须屈卿为之。”乙巳，以公权为谏议大夫，馀如故。】

从以上君臣之间的相互尊重和体谅来看，唐文宗恐怕也是唐太宗以后的出色人物。

很不理想的是太子李永，年少贪玩，亲近小人，【838.9太子颇好游宴，昵近小人，贤妃日夜毁之。九月，壬戌，上开延英，召宰相及两省、御史、郎官，疏太子过恶，议废之，曰：“是宜为天子乎？”】文宗想把他废掉，大臣们纷纷反对。

文宗没法，把东宫的官员贬逐流放，但太子依然不改，后来竟突然死去，文宗伤心极了。【838.10太子永犹不悛，庚子（十六日），暴薨。】

第二年冬天，文宗到会宁殿观看杂技表演。有一个“缘橦”节目，就是力士扛着长竿，小孩子爬上竿顶舞蹈，非常惊险。节目开始了，小孩在竿顶自由翻腾，场边却有一个人走来走去，心神不宁，痴痴地望着竿顶的孩子，像热锅上的蚂蚁。【〔839.10〕上幸会宁殿作乐，有童子缘橦，一夫来往走其下如狂。】

文宗觉得奇怪，问这人是谁？左右说是孩子的父亲。文宗当即热泪满面，伤心痛哭：“我是天子，却不能保全自己的儿子，哪里比得上普通的百姓？”退场之后，又把平日引诱太子吃喝玩乐的几个人召来，数说道：“引诱太子，谗害太子，都是你们干的。现在又要另立太子了，是不是还想插手？”立即把他们交给法庭，用刑杖打死了。观看童子杂技表演，文宗受了莫大刺激，心里悲伤，旧病复发，精神也就垮下去了。【〔839.10〕上怪之，左右曰：“其父也。”上泫然流涕曰：“朕贵为天子，不能全一子。”召教坊刘楚材等四人、宫人张十十等十人，责之曰：“构害太子，皆尔曹也！今更立太子，复欲尔邪？”执以付吏，己巳，皆杀之。上因是感伤，旧疾遂增。】

病情稍有好转，又找到起居舍人魏暮，要求他把《起居注》给自己看看。魏暮不愿给，告诉文宗：“《起居注》每天都要写的，好事坏事，佳言美行，胡言乱语，一律照直记录，目的是警戒皇帝一心向善。陛下只要努力做好事，就不须看这个记录本了。”【〔839.10〕上就起居舍人魏谟取记注观之，谟不可，曰：“记注兼书善恶，所以儆戒入君。陛下但力为善，不必观史！”】

文宗歉然地笑道：“我以前也曾看过的。”魏暮点点头：“那是史官的罪过！天子能看记录，史官就会有所顾忌，怎能录下真实的言行？又怎能取信于后人？”文宗倒被说得忸怩不安。【〔839.10〕上曰：“朕向尝观之。”对曰：“此曏日史官之罪也。若陛下自观史，则史官必有所讳避，何以取信于后！”上乃止。】

第二天，文宗召见学士周墀，递上一杯酒，问道：“你看看，和前代帝王相比，我跟哪些人相近？”周墀答道：“与上古的尧舜差不多呢。”【〔839.11〕上疾少间，坐思政殿，召当直学士周墀，赐之酒，因问曰：“朕可方前代何主？”对曰：“陛下尧、舜之主也。”】

文宗苦笑道：“怎么敢比尧舜呢？我要问你，与周赧王、汉献帝相较，优劣如何？”【〔839.11〕上曰：“朕岂敢比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周墀大惊：“他们是亡国之君，怎能和陛下的圣德相提并论？”文宗面容惨然，郁郁不快：“赧王和献帝，受强大的诸侯所挟制；我呢，竟被家中的奴才欺侮，连他们还不如啊！”话没说完，泪水已把衣裳沾湿了。周墀也痛哭不止。

此后，文宗没再上朝理事。他被疾病和痛苦折磨着，因为他是一位很有责任感的皇帝，总觉得遭受宦官的摆弄是莫大的耻辱。【〔839.11〕墀惊曰：“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上曰：“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墀伏地流涕，自是不复视朝。】

次年春天，文宗病情加重，带着满腹遗恨和羞愧，告别了人世。当年才三十三岁。【〔840.1〕上崩于太和殿。…武宗即位〔李炎，27岁即位〕。】

①这首诗载于《全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