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凛冬

几年前,与同事聊天,他们会问起一些关于东北的事,“听说东北的冬天很冷,你们东北人是不是不怕冷啊?“东北人是不是都特能喝酒?听说用碗喝白酒?”我听着好笑,我就怕冷,我也喝不了那么多,难道我就不是东北人了?但毕竟可以理解,对南方人来说,那是一个太过遥远的世界。

中国如此辽阔,南北和东西,沿海和内陆,在气候、饮食、方言、生活习惯甚至脾气秉性上都有巨大差别,不同区域间的人互相流动,彼此交融。文化习俗上的碰撞,总会让人感受到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这种感受对他们来说冲击太过巨大,超出了他们对现有生活的理解,他们不曾体会过。人往往又有一种管中窥豹的本领,于是看待不同地区的人,往往带有刻板的印象,就像四川人都爱吃辣椒,东北人能喝酒、脾气暴躁,广东人爱吃野味(甚至福建人),湖北人赛过天上九头鸟,上海瞧不起外地人一样。其实,哪里没有爱吃辣椒的人呢?哪里没有特能喝酒的人呢?哪里没有聪明人呢?地域标签正变得模糊,人们还是喜欢给某个地域贴上标签,这说明地域特色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谈资。

东北的冬天很冷,是基本正确的。但是这也要看跟谁比,把东北的冬天和长江以南地方的冬天相比,那是大巫见小巫。如果把辽宁的冬天和黑龙江的冬天相比,好比秀气的小生遇见了粗犷的汉子,一个俊俏,一个厚重,又是两番不同的景象。无论怎样,对于东北三省的人来说,凛冬都是一年中的特殊季节,人们穿上最厚的衣裳,抵御最凶猛的寒气,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开足暖气,人们从雪中得到灵感,将雪想象成了文学作品,又将雪加工成了艺术作品,腊月里的风雪交加,衬托出新年的喜气,春天融化了的冰雪,灌溉着即将孕育作物的土地。总之,人在凛冬面前,是欣赏者,是旁观者,是艺术家,是受益者。

多年之后,我忽然觉得,冬的凛冽,是上天对东北人的恩赐,它让人们更加珍视家的温暖,四季轮回中,盼望那独特的寒冬腊月里年的滋味,领略北国粗犷的情调,培养出东北人乐观、豪迈、爽朗的性格。高大的身躯是为了抵御凛冽的寒风,粗犷的嗓门是为了打破冬的沉寂,大口喝酒是为了显示敞亮,凛冬,锻造了东北人的体格,也塑造了东北人的性格。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记忆中,腊月里的三九是冬季中最冷的日子。走出屋子,利剑般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衣服,立刻让人打起寒战,即使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滑溜溜的寒气总能找到缝隙爬上人的皮肤,寒气在衣物里堆积得越来越多,鸡皮疙瘩就爬满全身,再厚的衣服也抗不了冷空气的侵袭。那些年的冬季里,没有几个人敢在三九天走路,尤其是夜晚,屋子外面的世界空空荡荡,仿佛静止一般,月高高地悬着,冷冷地看着人间,那月光似乎都被冰封。

最冷的冬天,是在小学五六年级。那时候的冬天经常在零下30度左右。周一到周五要出门上学,周六周日还要起大早到补习班学习英语,在那样的天气里,起床需要极大勇气。按照现在的话来讲,我和被窝都是真心相爱的,可现实偏偏要把我从爱人的怀抱里剥离,几番挣扎后,和被窝依依惜别,终于还是穿上妈妈给我在热炕里捂暖和的大棉裤,吃好早饭,把身体武装起来,出门补习。

我对英语感兴趣,不然我不会凭这么大勇气,穿行在穷冬烈风之中,去学习一门也许完全用不到的语言。要去补课,走路是不行的,要坐公交车,通往公交站的路不远,几分钟的路,可就这么短的路,我的脚很快就被冻麻,脸被冻得像面瘫,耳朵被北风刮得刀割般疼。因为没有给耳朵保暖,耳朵被冻坏也是常有的事,看着我的耳朵由红色变为紫色,蜕了一层皮后又变成红色,我有点心疼自己,又有些佩服自己,后来我再也不敢把耳朵暴露在冬天里,每次出门必带上耳包。我在那样的寒冬里穿行了两季,未曾缺席。

给我补习英语的老师叫孙欣,一个老顽童一样的中年女子。她的课活泼有趣,时常逗我们大笑,她留着齐耳短发,声若洪钟,两只眉毛像蚕一样粗,卧在眉骨,给我们朗读课文时,两只眉毛一挑一挑地颤动,语调抑扬顿挫,甚是动听,配合着那眉毛,又甚是滑稽。我现在还是喜欢听美式英语,不爱听英式英语,跟孙欣老师的语音语调有很大关系。我们用的教材是新概念英语,里面的人物对话简单实用,老师经常带着我们朗读,读熟之后让我们背诵,我是很乐意背诵东西,那会让我有一种满足感。

两年的补习成果显著,以致我初中的英语一直不错,高中的英语难度加大,语法不懂的时候,我还是能凭借语感蒙对,大学英语的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课方式让我丧失了学习英语的兴趣,一次偶然的四级考试,我在没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竟然一次通过,这得益于小时候补习英语打下的良好的底子,让我吃老本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吃干净。四级考试之后,我重拾英语,准备六级考试,考了两次,通过。虽然那两张证书对我的现在没起到任何用处,但它们见证了我的勤奋,勾起了我的回忆。每每看着那两张证书,我都能想起孙欣老师上课的样子,还有,老师身后,那凛冽的寒冬和呼啸的北风,似乎那些年的场景和那些年的凛冽早已连在一起,有关风华,有关风雪。

随着我年龄的增大,凶猛的寒冬,似乎渐行渐远,零下30多度的气温寥若晨星,冬天渐渐地收敛了它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温和。有人说,气候正在变暖,寒冷的天气正在变得比我们想象中更短暂,我想象中的凛冬似乎全都蜷缩在一月份,难道它比我想象中的更短暂?无法接受。即便是从小见惯了大雪的人,仍然每年都盼望初雪的来临;即便是嘴上说着真冷、与严寒抗争多年的人,仍然希望冬天冷一点,那是冬季独有的脂粉与威严,藏着我深深的眷恋。

从前我怕它敬它,现在我敬它爱它,只要冬天还有北风呼啸,雪漫山岚,我仍会遥望北方,那是我对自然的敬畏,也是对造化的感恩。

我怀念那样的冬天。

图片发自北国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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