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画蛇添足,为沈从文的小说集取了一个看似高逼格,实则与其文风迥异的书名——《一指流沙,我们都握不住的那段年华》,令不少沈从文的读者望书名而却步。这本书收录了沈从文民国时期发表于报纸上的18篇短篇小说以及他的自传。除自传外,18篇短篇小说不仅篇幅短,名字也简短直白,如《萧萧》、《边城》、《三三》、《丈夫》、《王嫂》、《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巧秀和冬生》等。
不看文章,先看作品名,浮现于我脑海中的,不是一个个动态的故事,而是一副副静态的人物肖像画,或者风景照片(《边城》)。在沈从文笔下,那许许多多的小人物,就是一幅幅人物肖像,他们的生活静止,而非动态。动,只是他们的一个梦。
萧萧十二岁时做媳妇,一成不变。她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女学生”,一个是跟花狗私奔。梦醒后,她仍做回了媳妇,待儿子长大,又替儿子娶媳妇,循环不息......
《边城》里的老船夫,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小溪边,把船来去渡人无数。“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爷爷年轻时做没做过梦,我们不知道。一划渡船五十载,生活没有半分波澜。
杨家碾坊三三与她妈妈也做梦,梦给了他们快乐。“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生活也是一副静态画。“三十七年的经验,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码头,多少石头——是的,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它们的名称和故事!划了三十七年的船,还只是孤身一人,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卖,来在这水上漂泊,这个古怪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安于做一副肖像画,巧秀就不愿意。“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那份无顾忌的热情,冲破了乡村习惯,不顾一切的跑去。从水取譬,‘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滞住于什么小城小市边,过日子下来。向前既不可能,退后也办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史书向来叙事宏大,王侯将相才配有故事。逐鹿中原,百姓就是鹿,一介草民,百姓就是草。起先,鹿未驯化,还可游走四方,草未平整,尚能野蛮生长。之后,驯化整平工作结束,这些鹿们,这些草们,已作为一个群体自我束缚,生生世世,毫无生机可言。
战国时代,孔子周游列国,苏秦游说四方,诸子百家,文化盛极一时。好景不长,天下统一,思想一统,百姓受驯,文化停滞,历史也就此陷入无尽轮回。没有自由,何来游走?没有游走,何来思想?没有思想,何来文化?没有文化,何以进步?
在爱情和生活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小说《丈夫》中写道:“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夫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轻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老七的丈夫进城,给老七送土特产,他也亲眼看着老七两次服侍别的男人。最自然最原始的情绪在心中滋生出来,他却不得不掩盖住,并劝说自己要懂事。周围的人看出他的不乐意,也只会责备他不懂事。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丈夫要回去了,老七把钱塞到丈夫手心里去。“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农民,历来是被压迫最深的。土地如若不能维持生计,他们唯有出卖妻子,出卖尊严,出卖灵魂了。忠厚老实换不来宽容对待,受压迫日久,心理也必然渐渐扭曲。
历史教科书中,对农民起义是充满赞誉的。对此,我不太赞同。长期受压迫的人若得势,其打击、报复社会的力度会前所未有地强烈,社会只会更加混乱。历史上无数次的农民起义及附带的大屠杀,也是明证。
暴力解决不了暴力。沈从文在报纸上发文,让聚光灯照进小城,照进农村,让社会关注弱势群体,并努力去改善弱势群体的生存环境,方是正道。
2019年1月4日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