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初见
绍圣三年春,遂宁王进封端王,李唐父子经人安置隐于大内后苑太清楼,充作杂役当差。是年秋分,谨言携玄华同柳三妹乘舟南下,入江南西路重谋生计。
吉州府庐陵县永和镇天足岭玉清观,谨言用其在汴京的声名成了这个小镇观舍的新主人。
“姀儿终究是孩子,这个新鲜地方有得她倒腾,这不又溜出去了呢。”柳三妹自言自语道。
“无妨,玄华是个有分寸的人,探探外头的世界是早晚的事。”谨言闭目继续自己的课业。
本觉寺后院的一棵枣树旁,一个面目清秀的紫衣少年朝路边张望着。眼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朝这边跑了来,便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手道:“玄华,快来,今儿带你去后头那片林子!”两人一溜烟地钻进了山寺西边的灌木林。少年手上拿着绳套和一张折起的油毡布,走到一处洼地前停了下来,他让玄华蹲在洼地处掩藏好,自己手脚麻利地在几丈开外的一处石堆前用粗短树枝支起了油毡布,在树枝上套好了绳套,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洼地里,冲玄华笑了笑道:“瞧着吧。”
“小哥哥确定这里能捕到鹧鸪?”
“嗯,嘘!”说着他用手示意玄华闭嘴,停了片刻,见四下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又模仿起了母鹧鸪的叫唤声:“呜呜咕……呜呜咕……”
玄华忍不住要笑,却被少年拧了一下胳膊,只得乖乖看着。只唤了三五声,不远处就听到了回应:“嘎咕的咕咕……嘎咕的咕咕……”
“来了来了!”
“嘘!别出声啊!”
一只灰黑的影子落到了近处的一株灌木上,嘴里还在不停唱着,它四周环顾了一下,确认安全后,便俯冲到了石堆前。石堆前撒了些许少年自己带来的饲料,一直绵延到毡布的下方。一步、两步,三步……终于那鹧鸪跳在了毡布的正下方,少年扯动绳套,顷刻树枝倒伏,整块厚实的毡布将那只公鸟蒙在了下头。
“有了!有了!捕到了!”玄华此刻再憋不住,拍着手跳了起来。
少年跑上前去,用手捂住毡布中间的凸起,将鸟儿反掏了出来,又让玄华从他腰间摸出一根小细绳,熟练地捆住了鸟的双脚,将鸟塞进了一只布袋。
这么忙乎了大半个时辰,两人竟捕到了三只鸟。玄华这才感到蹲久了,双腿酸疼得发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鹧鸪多?”
“呵呵,从小就知道了。我常来这后岭。这些鹧鸪给你吧,炖着吃,味道好得很。”
“你是要我将它们吃了?我可不要,还是你自己拿去。”玄华一脸惊愕,片刻又道:“不过,你带回去的话,也是炖汤喝吗?”
“那是自然。”少年奇怪地望着她。
“那,你就送我吧。”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瞧着少年。
“原本就是给你的。”少年将布袋递到了她面前,“不早了,你我都该回去了。”说着一把拉起她,将她送回了道观。
正要转身离开,背后人喊道:“小哥哥,两回同你捕鸟,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你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呀。”
“可你知道我的法名啊!”
“那也是听观里道姑唤你才知道的。就叫我‘小哥哥’吧,听着挺好。七日后,你差不多吃完了,我们老地方见,下回让你亲手捕一次试试。”
玄华将那三只鹧鸪在观里圈养了三日,看着那耷拉脑袋的可怜样,实在心里难过,她自己就是个极爱自由的人,在观里修行的这些年里,也受谨言的言传身教,从不愿违逆他人的善愿,即使是这几只鹧鸪。第四日,她便将三只鸟儿一并放上青天,还以自由。
又过了三日,她依约去本觉寺后院,等待少年让她亲自捕鹧鸪。只这一日,天气阴沉,出门时便飘了些零星小雨,她正犹豫要不要回头去取伞,却见雨又止了,心想不过一个时辰,便疾步走去那里。
“小哥哥,小哥哥,你在吗?”玄华在后院门口的大枣树跟前转了两圈,并未见得少年正疑惑着,却听有人道:“看来鹧鸪都吃完了,这么着急去捕啊!”
一回头,却见少年已站在身后,依旧着浅紫色衣袍。
“走吧,今儿得利索些,这天指不定有场大雨。”
两人加快脚步向上回的山林里行去,可却快不过天上的一场大水,转瞬豆大的雨点打落下来,很快越来越密,林子里瞬时只闻得“哗哗”雨声。少年打开油毡布,遮挡着两人,一路小跑,向着高处疾行。
“那边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个岩洞,可去暂避。你可能够再快些?不然都淋湿了要害病!”
“嗯!”玄华咬牙拽紧少年的衣角,尽力跟上他的步伐。只是雨势迅猛,地上很快湿滑不堪,她脚下一个不慎,滑跪下去,连带少年也差些绊倒。她立马起身,顾不得一裤腿的脏泥,继续跑。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终是跑进了那个岩洞。
“好了好了,可以歇一歇了!”少年长出一口气,收了毡布,双手插着腰间继续呼呼大喘着。玄华早已扑倒在地,累脱了气。歇了片刻,少年走到她跟前,俯身拍了拍她:“你没事吧?可还好?”
玄华将头埋在双臂间,闷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轻笑了一声:“你这丫头,脚力还真不怎么样。今儿是捕不成了,等雨小些,我们得赶紧出去,天黑了不好办。”
“那可是白跑这一趟,白受这一场雨了。”她脸上分明写着扫兴。
“嘿嘿,就算真让你捕了,不也是白忙乎?回头你到了观里,又将它们给放生了。”
“你怎么知道?”玄华瞪大眼睛望着少年。
“你这点心思,我岂能不知?”少年又笑,随即便又肃下脸来道:“我瞧瞧,方才可有摔伤?”
他正要去探她的腿脚,却又突然伸手狠命搡了她一把,玄华吃痛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一番,待扭头去看少年,却被眼前一幕惊呆。少年正仰面倒地,手中握着一根黑黄相间的“绳套”,只那“绳套”居然扭动起来,后半截猛力拧成一个圈,紧紧绞在少年的手臂上,那分明就是一条蛇!赤红的信子向着少年探出,头下两寸处却被他死死握住,少年脸色憋得铁青,额上青筋暴出,待那毒物稍松了神,一个翻身,腾出一只手,抓起身边一块碗大的石头,奋力砸向蛇头,一下、两下,他使出了浑身的气力,直到那蛇头叫他砸得稀烂一片,紧箍着他胳膊的蛇身全然松散了下来,他才瘫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气。
玄华早已惊得说不出话,片刻后,才急急忙忙扑到少年跟前:“你怎么样?”
少年咽了口唾沫,微微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撸起右手的衣袖,却见腕子下三寸处,现出鲜红的两枚牙印,方才的搏斗间,他还是中了招。
“啊!这蛇可有毒?”玄华焦急问道。
“是金环,毒得很。这回,真是玩大了。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说罢,他便欲抬起手臂,却发现小臂已麻木得动弹不得,随即低头俯身去吸自己的伤口,玄华立时抢过他的手臂道:“让我来!”
少年无力与她争夺,眼见着小丫头吸了两口毒血,又去扯了自己腰间的束带,在伤口靠近臂弯处使出全力系了个结,方才出了口气,可随即又焦急皱起了眉:“小哥哥,这样也不是办法,玄华带你离开,你需得即刻找郎中!”
少年并不理会她,他的呼吸有些局促,用左手在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一把鎏金镶嵌的小刀子,不过三寸来长,递与玄华道:“华儿,拿着,按我说的做,我使不出劲。你用它顺着那伤口,向上划个半寸长口子,将毒血放干净,兴许,兴许还来得及!”
玄华接过刀子,面露难色,却下不去手,少年镇定地望着她,用力点了下头,示意他信她,此刻也唯有她这个小丫头或许可以救他。
玄华也轻轻点了下头,竟是从容不迫地按着他的指示,替他放了毒血,又奋力扯下一片自己的袍衣,替他包紧了伤口。少年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做完这些,赞许地冲她笑了笑,不多会儿,眼皮便耷拉下来,似昏睡了过去。
玄华大惊,唤了他几声,却仍唤不醒少年,此刻她才发现洞外早已暮色西沉,山林里只留下了最后一片天际余光,很快夜色就会吞没整个山岭。她既担心少年的伤毒,又害怕这山林里入夜再闯出些毒蛇猛兽。但她很明白一点,此刻只有尽快找人营救,少年才能得以脱险。随即便跑了出去,按照来时的印象,摸着路寻了回去。雨虽已渐小,但仍稀稀落落下着,山里的土路已是一片泥泞狼藉,下坡处她小心拽着树木枝干,却还是滑下去了好几次,起初惊得她大声呼喊,后来也顾不上害怕,只想一个劲地朝本觉寺方向跑去找人。只是最后一缕天际幽光也已卸下,天已经全然黑了,很快她便几乎再无能力辨别方向。
正待走投无路时,却见不远处有零星的光亮,定睛望去,竟发现有数十个火把在移动,她头一回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的欣喜,即刻冲着火把光亮的方向,拼命疾呼:“快来人呐!救命哎!”边喊,自己也加紧脚步朝那些人群行去。那队人马中,有人听到了她的唤声,火光排成细细长龙,朝她的方向而来。
“喊救命的就是你?”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冲着玄华道。
“我哥哥被毒蛇咬了,求你们救救他!”
“你哥哥?我问你,可曾见过一个穿紫衣的少年郎君?”
“紫衣……那就是他,被蛇咬的就是他!”
“快走!”那伙家丁仆役疾步跟着玄华向山洞跑去。
“快快将小郎君送回府去!速去回禀老爷,请谢郎中前去府中诊治!快去!”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仆从对着身边的一群小厮高声吼着。待他支使完下人,方才转身凝视着玄华。玄华见他目中有煞气,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却也不避他的目光。那人道:“小丫头,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你让我家小郎君来此地的吗?你怎么认得我家小郎君?又是如何让他中得毒!快说!”
“我认得小哥哥,我俩来山里玩儿,却不想遇上大雨,正在洞中躲雨,谁知小哥哥却……却被蛇……”她向来是诚实的孩子,正犹豫是否要将小哥哥同她捉鹧鸪,又为救她才被蛇咬的事说出来,可见着那仆从目露凶光,还是噎了回去。
那人撇了一眼玄华身上的粗布衫子,“哼!八成就是你这丫头将他拐带到这山上,你可听好了,我家小郎君无事便罢,若真有个闪失,你这条命就得赔在府上!”
“你不讲理!”
“来人,给我把这野丫头绑了!”
“住手!”两个小厮正要上前拿她,却见个一身着道袍的女子正提着灯,从人群里冒了出来。
“姑姑!”玄华扑进谨言怀里,这才将憋了半天的委屈和惊吓哭了出来。
“这么多人,为难一个娃娃,可是怕人不知道什么叫丢脸?”谨言冷着脸厉声道。
那人见了谨言,倒是立刻失了方才嚣张的气焰,冲着下人呼呵了一声,便将这伙人带离了。玄华松了口气,却见谨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谨言方回过头,只见玄华将灯拿了过去,蹲在地上寻看着。
“玄华,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看那蛇是打哪出来的。”她在地上发现了那把替少年放血的小匕首,一定是刚才的慌乱中,掉在了地上,镶嵌的宝石折出的光亮才让她此刻发现了它。她小心捡起,将它塞进了怀里。
“你是说那小郎君中了蛇毒?”
“嗯,他为了救华儿,才被蛇咬的。姑姑,他不会死吧?”
谨言俯身捋了下她的额发,温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他既然是为救你,一定也是个好孩子,上苍会佑他的。我们回吧。”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玄华无奈地趴在窗前看雨雪飘零,却不曾有少年的任何消息。她也曾去过他们第一回偶遇的本觉寺后院,却再等不到半个人影。她只想知道,少年是否还好好活着,因他是为救她才有此劫,得不到他的消息,玄华的心口似永远压着一层愧疚与自责。
四时最好是三月,转眼已是桃花满枝,莺啼柳绿的季节,玉清观里也是一派春意盎然。这日,玄华正和观中的道姑们描花样,却见开着的观门前有个人在张望,众人好奇,玄华便说去看看。
刚到门口,外头探出一个男童的脑袋,同她差不多的年岁,怯怯地打量了她一下问道:“你可是玄华?”
“是我,你是?”
“我家小主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拿出一个包裹着的四方盒子,递给了玄华。
玄华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只听他又道:“小主人要我转告你,他没事,你不必替他担心。”
玄华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显出一丝激动,从怀里摸出那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将它塞给男童,郑重其事地嘱咐:“也请小兄弟将此物还给你家小主人。”
男童拿了东西,郑重点了点头,掉头便跑了。玄华靠在门上,抬头露出了几个月来最欢心的笑。半天才想起手上还握着男童送来的东西,打开木匣子一看,却是一只牙白色的鸟蛋,却用赭色涂鸦成了一只胖鼓鼓的小鹧鸪,胸口背脊的点点斑纹活泼又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