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个子不高,胖圆圆的脸,经常泛着红晕。一只手不知道因为什么样的事故没有了手掌,结成圆润的红色肉球。脑海里已经汇聚不成他清晰的面容,也再回响不起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怎样的音色?
村里有一所小学,当我读书时那所学校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只从幼儿园教到二年级,三年级就转到乡里的小学继续读。那所落魄的小学大概一共有三四位老师,陈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位。至于校长,谁知道有没有校长呢?
有一次他让我帮忙在黑板上抄字,那是要在课堂上讲的知识和题目。他大概也不嫌弃我写在黑板上不断往上或者往下斜的斜排字,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请我在黑板上写。我很乐意帮忙。
有一次我调皮的嗑破了额头摔伤了右手,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用左手写作业用左手吃饭,尽管我一点也不习惯。好一点后,便开始上学,他就急切的问我手好了没,我说还没好,他就拍着我的脑袋说好好养,等都好了就可以帮忙写黑板字了。我也想早点在黑板上抄字,那是一种快乐,甚至是一种荣耀。等右手好了,我又开始站在板凳上用粉笔写字,我喜欢白色的粉笔一点点磨成粉,往下掉的样子,像一场落在黑夜里的白雪,其余的就粘在黑板上变成一个个有故事的字,一个个可以讲故事的字。
但读三年级我便去了乡里的小学,之后很少再见到那位喜欢让我抄字的老师了。而那所落魄的小学正如所有人预料到的一样,停办了,为私人所有,并进行了简单的整修。有一次我路过,里面圈养了一群鸡鸭鹅。
我为什么会想起他?现在的我连他教我的是哪一个科目,也不能确定了,大概是语文?他教的什么知识或者道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可是我昨晚却梦见了他。
梦里他还是给人温和的感觉,但他的手是不是完整的,在梦里没有注意,这是梦醒过后的疑问。我希望在梦里,他的手是完整的。不,实际上他应该比谁都完整吧。
我骑着那辆我小时候骑过的粉色自行车,而那辆自行车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当成破铜烂铁卖给了乡上收方货(旧物废品)的。他骑着摩托车,我们一起去乡上的集市。不知道我们是在路上遇见的还是原本就约好了一起去,更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些什么,总之一开始,我们便一同赶路,我们知道要去哪里,却不知为何去那里,他骑着他的摩托车,我骑着我的自行车。
还不到一半的路程,自行车前轮蔫了,我捏了捏,扁得不留一丝气。他过来帮我看了看自行车。
也不知道怎么到的乡上的集市,也许他用他的摩托载了我一程。我们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坐着吃饭,而那两个人于我而言完全是陌生人,陈老师和他们一起聊着天,场面似乎很愉快。我有些拘谨,他便招呼我多吃菜。
醒来后,我想起了几个人。我的杨妈妈,是我婆婆(四川人管奶奶叫婆婆)的朋友,只比婆婆年轻几岁,但她的辈分却矮了一辈,所以我唤她作妈妈。
我第一次见她是我去找小伙伴玩,路过她家,她刚好在门口,便把我唤过去。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她家的院子。我很喜欢那个绿油油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种了不少藤状植物。在院子的一方有一处不长不短的石头梯,上面有淡淡的青苔。上完石梯是一个没有护栏的“短走廊”,像是两块平整的大石板搭上去的。葡萄年老得成了一棵树,枝藤顺着搭的木架,从楼下蔓延到楼上,藤叶间结着几串还未熟却极其诱人的青色葡萄。一股清香。“短走廊”的尽头是间整洁的屋子。她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她不管我的回答,又对我说我给你煮鸡蛋汤圆吧。我说,不,可她还是不管我的回答,去厨房叮叮了一番锅碗瓢盆。我坐在凳子上,看那几串青青的水晶晶的葡萄,像是甜蜜的精灵,在夏季的蝉鸣里向我微笑。
不一会儿,她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圆给我,我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只吃素。
那天回家后,我给婆讲一队有个婆婆请我吃了鸡蛋汤圆,但是我不认识她。她问了具体位置后告诉我要叫她杨妈妈。又问我是否向人家道谢,我点点头,她便很满意地夸赞我,还问看见她的丈夫陆爹没,我说没有。她便嘱咐我以后再见到人家要喊人。
他的丈夫,陆爹,很精瘦,留着一绺长胡髯,戴着一顶黑绅士帽,手里经常拿着一根铜色的烟斗,像极了电视里面的人物,让我甚至有些崇拜。他参加村里的庙里时会在“乐队里”拿着一对帽子似的铜钹,帽顶的红布系套在手上,待跪着的,当一边敲木鱼一边念念有词的道士加重语气并拖长尾音时,他就两手一分一合跟着其他人手里的锣鼓来个大合奏,像是庆祝,又像是怕神明打了瞌睡,给他们放的下课铃,不过神明该失望的,并没有传说中的十分钟。
有次他在村里的小卖部外面坐着,看见我在公路上玩耍,便叫我过去,我便跑过去叫他“陆爹”,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龟型项链,还有一把可折叠的圆纸扇,吊着一个好看的红色流苏。他把圆型纸扇展开,上面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手持一把绣花圆扇子,站在在桃花树下,花开正艳。他又把仔细地把扇子合上,算是给我演示了如何收开这把纸扇,然后连同那条项链一起放在我的手里,说是送我的礼物。我高兴的道谢,同行的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我拿回家给婆婆看,婆婆说纸扇很漂亮,让我好好保存别弄坏了。可惜我不是一个疼爱自己玩物的孩子,很快,那把纸扇就被我淘汰,而那条项链也不知道是否还在某个地方。
在小卖部旁边的公路边上,有一处房子盖着青瓦,厨房那部分墙还是黄土砌成的,已经没人居住了,由这屋主的近亲来接管,被当做了柴房。这屋子以前住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很喜爱小孩子,他也总有本事把小孩子成群地吸引在他身边,围住他团团转。我也喜欢他,他是一个不错的玩伴。他很幽默,总有一堆笑话把我们这群孩子逗得开心得要死,自己也开心得要死。他有时会和我们轮流玩打手的游戏,不管是他被我们打到还是他打到我们,他都笑得脸通红,笑得让自己咳嗽起来。有一回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家,他们说那是他的妻子,以前自己跑了,现在又回来了。我隐约记着他的妻子梳着两只辫子搭在前面。但是没过多久他的妻子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上中学后幼稚的游戏再不能让人感到有趣。但他还是成功地吸引了新一批小孩围着他转,他似乎永远是一个孩子。
终于有一天,人们在闲谈里开始讨论他。他在“黄泥堡堡”(一处地名)的河边被淹死。有人说他看见了一只鸭蛋想去捡而丢了性命,也有人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有人说是被河鬼给迷住了神而掉进了河。一个同龄的男孩子告诉我他看了道士给他超度的过程,道士说他被三只恶鬼缠身,死的时候七窍流血。那自然都是唬人的。可是,他那么惨,我很难过。
我在一些人的生命中的缝隙里被他们遇见,也在我自己的生命里的缝隙里遇见他们,我也知道,以后会遇到的很多人,我的生命和他们的生命都只会给这样微不足道的遇见留一道细窄的缝隙。而这样的缝隙,一个人一生要分给多少人才会顺应自然地离开?而谁又在谁的缝隙里留下了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曾在他们的缝隙里留下过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在我生命的缝隙里留下的,如果非要界定的话,那一定是一抹阳光。
是的,就像城市化让人们忘记了老地方的旧迹一样,奔跑于历史与社会洪流里沧海一粟般的我,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声音。不过,却记得他们给我的感觉,他们的善良与淳朴。原来有些东西大脑不中用而记不得了的,心倒是实在的忘不掉。
昨晚的梦,梦里也没有多少情节,在老师招呼我多吃菜后,便醒了,而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心里就明白过来,他是早已经死了的。他的死讯是在我们家的饭桌上传达到我耳边的,引起我内心的震动,感叹与伤感,“一个多么好的老师!”那时候,我从绵阳读书回来。
如今,回想在大学的过去里三年,初探世界的我似乎活在一个彩色泡沫球中,越是多姿多彩,泡沫里的空间越是狭窄,心也不知不觉地被敷上厚厚的混合膏,禁锢着心灵以及心灵里的魂,深陷于年轻人式的焦灼,忐忑和不安。
可就在醒来的那一瞬,却伴随着心灵的解放,如同在晨间开放的一朵睡莲,竟然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这种感受很真实,就像是我此刻听到了窗外的鸟鸣,路上行人的喧闹,还有室友窸窸窣窣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