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爱你

讲述者:雷小薰,九零年双子女

01

我从小就是个乖乖女,乖到连哭都不会,只会笑。但我的笑,是没有声音的,只用嘴角裂开的幅度来表示欢乐的程度。我的表情,常态就是笑。曾经,我一度为自己这个完美的表情而沾沾自喜,直到生了一场大病后。

那场大病,让我的听力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我本来是个慢性子,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思想和行动,都跟不上正常人的节奏。假如有人讲个笑话,围观者都笑得前仰后翻,我则在短时间内找不出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不过也跟着笑,无声地笑。待她们止住了笑,进入下一话题时,我才感觉到上一个笑话的可笑,便笑得更灿烂了。

无论我怎么笑,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因为我不出声。

那场大病后,我的听力受损,我就更比正常人慢了。

我是在上大学时生的病,那时我已有了男朋友。曾经,他说我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我知道这是句奉承话,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错觉,最美肯定谈不上,但很美还是能探到点边的。我有着圆圆的,小巧的脸庞,没有瓜子脸和尖下巴,但我的五官很精致,眼睛很大。

我的男朋友,林峰,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没生病前,他对我极好;我生病以后,他对我更好。但我还是自卑,跟同学们说话,我看到他们的嘴型开得很大,但我总不能全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声音,像是距离很远,犹如被闷在一个罐子里。

如果是天生的听力障碍,我可能就没有这样的自卑,正是因为以前能清楚地听到别人讲话,而现在不能,对比之下,就让我很痛苦。因为这个,大家都避免和我多说话,老师也不再提问我。只有林峰,仍在一如既往地爱我。

我们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那年我二十三岁。


02

婚后的生活,还算甜美温馨。我本来是学声乐的,但因为听力障碍,就没能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我在一家外企上班,比较乏味,类似于办公室杂务,打打字,整理整理材料什么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以为我就会这样生活下去了。

我的追求不高,工资能够基本生活开支就行,没有设计过宏远的未来,没有向往过富人的生活。可能,曾经有过许多梦想,但经过那场病后,我有了自知自明,活在当下的安稳,就是最大的幸运。

林峰的工作不错,他能力强,没多久,就被提升为一个小主管。他的应酬颇多,有时拉着我去参加,我很享受那种感觉,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极迷人。他的朋友,对我都挺友好的,有时和我开开玩笑,可我要么听不清,要么听不懂,只是笑。

因为这个,林峰开始嫌弃我。

其实也不能说是嫌弃,用他的话说,是在乎。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是在某个晚宴后。我记得当时有个巨能说的胖男人向我敬酒,我摆摆手说不会,耐不过他的纠缠,我最后抿了抿酒杯,意思了一下,然后坐下,看着他笑。

回家后,林峰就对我发起了脾气,他说:“他那样说你,你居然还笑得像一朵花,还喝了他的酒!”那个胖男人怎么说我了,我没太听清,只概括出他的意思,是夸我漂亮。听林峰这么说,我意识到我误会了人家的意思。

至于那个胖男人到底说了什么,林峰没细说,但看他满脸醋意的样子,我料到不是好话。林峰以后还带我去参加这类的应酬,果然再没看到过那个胖男人,他从林峰的朋友圈里消失了。我虽然觉得林峰有点小题大做,但考虑到他是出于吃醋的出发点,就没觉得他不对,反而还蛮感动的。

以后,每逢这样的场合,我就特别注重地自己的言行,笑容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很难改变,但我可以控制笑的幅度。所以我的笑容,几乎就成了僵化了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听着那些人谈话,小心翼翼地应答着每一句问话,我几乎不主动说话。

融入不到林峰的圈子里,我就有些尴尬,我时而用拇指自额头开始把头发拢到耳后,时而双手互屈着手指,久而久之,这成了我的习惯性动作。我觉得这样能掩饰我的困窘,仿佛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林峰也觉得很优雅,他说:“你这两个动作太迷人了。”

在他的鼓励下,我把这两个动作演化到了极致,以致现在也改不了。


03

尽管我时刻小心翼翼,但总还是出错。

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发生在别人敬我酒的时候。他们喝到一定程度,总爱穿插着相互敬酒,这是我最头疼的。我既怕误会了别人暧昧的暗示而惹得林峰醋意大发,又怕错解了别人的善意而被人以为是不给面子,很难,真的很难,但我总是笑着。

我是林峰的爱人,要时刻维护他的形象。

有时,有人站起给我敬酒,我好象听出对方的意思,不喝也得端一端什么的。我不太懂酒场的规矩,又怕扫了大家的兴,就接过酒杯,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用拇指划头发,左右手互屈手指。

可隔了一会儿,看见敬我酒的那人还站着,等着取回杯子。我搞不懂,就把刚放下的酒杯又递给他,往往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我也很尴尬。但我从不会脸红,大概和我的反应慢有关,面对他们的不理解,我只是一脸茫然。

我很努力,但显效甚微。

林峰并没因此埋怨我,有时回家后还夸我可爱,呆萌,像个傻孩子似的。我建议他以后应酬就不要带我了,他却非要带我不可,说不想让我们有限的陪伴时间减少一点。我因此而感动,而幸福,我努力地想把自己变成他想看到的样子。

他埋怨我的,是嫌我和很多男人暧昧不清。

自从病后,我就很自卑,有林峰的宠爱已经很知足了,绝没动过其他心思。我没有一个异性的朋友,我所接触过的男人,除了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就是林峰的朋友。若无必须的正事,我从不和任何男人网络聊天或打电话什么的。

但林峰总说我不懂得拒绝,进而延伸出不懂得拒绝的女人,就是一个坏女人的论调。他说面对那些心地不纯净的男人,我应该大发脾气,大骂对方,以显示自己的坚决,然而我没这么做,竟然有时还在笑。

我没法解释,因为我确实不曾对谁发过脾气。

人们说,耳聋的人,说话会很大声,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我耳聋,说话不仅不大声,还刻意地小声,我总觉得,我大声说话会暴露出自己的缺陷。我小声说话,与我说话的人也就放低了声音,我更听不清楚,这就是误会的根源。

可我改变不了小声说话的习惯,可能也形成了肌肉记忆。

林峰有一次去我公司找我,事后他告诉我,我的经理对我心怀不轨,让我离他远些。我在经理手下干活,怎么可能离他远些,况且我并没发现经理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或许有,只是因为我的听力问题,因为我的反应迟钝,而没能察觉到。

我后来想,可能正是因为我的听力问题和反应迟钝,而使得每一个对我垂涎的男人以为我是默认,随便,好说话,而不知退缩。我自己,又觉得天下的男人都是好的,而不懂得拒绝。我总是想,我是个有夫之妇,别人是不该有任何想法的。

可能,我确实错了。


04

林峰对我的抱怨越来越严重。

得出我的经理对我怀有企图的结论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地去我公司。他很忙,却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他在我公司,还要当着众人的面,从语言到行动上,表现出他和我有多恩爱的样子,每每让我很难堪,无所适从。

我不怪他,知道他是因为太爱我。

可是,我若不配合他,他回家后就和我吵,说我怕我的经理受到刺激才不配合他,说我在乎人家的感受而不在乎他。我无从解释,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这方面简直如同智障。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他是个职业人,怎么能有如此幼稚的想法呢?

他和我吵,我就解释,但我的听力不好,口才更差,面对着他的咄咄逼人,我往往只能说出一句:“哪是那样的,你误会了。”再多一点的原因,却说不出。而当我想出恰当的原因时,往往是我们很和谐的时候,我也就没必要再多费唇舌了。

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至少不爱主动说话,你也可以说我是个无趣的人。但我很爱听别人说话,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很专注地在听,偶尔应和一两句。每一个跟我相处的人,都会变成话唠,林峰就是。

我们在家时,总是林峰在说,我在听。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觉得他很迷人,两片嘴唇不停地开合,有时难免唾沫横飞,张牙舞爪,但我还是爱听,尽管有很多话我听不清。有时他说到某个精彩处,便顿住了,等着我评论,而我迟迟不答言,他便有些失望,说一句“半天都白说了”,便板起了脸孔。

我也想刻意地迎合他,可总是把握不住他的节奏。

他的醋,有时吃得我莫名其妙。对我的经理吃醋倒也罢了,对他的朋友也吃醋。他的朋友,我对他们都很友好,他们哪个来我家做客,我总是热情招待,做丰盛的饭菜。有时谁说起爱吃什么,我就赶忙下去到超市里买来食材做。

有一次,林峰和他一个朋友在家里喝酒。喝到中途,那个朋友没烟了,我就下去买了两盒,他朋友夸我几句什么,我笑笑,用拇指划划头发。那晚,他俩喝了很多,都喝得东倒西歪的,我一直坐陪到深夜,丝毫没抱怨。

可是,他送走朋友后,对我大发雷霆。

他质问我:“为什么要给他买两盒烟?”

我没法解释,我知道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他的朋友,我理应对待好一些。两盒烟和一盒烟不存在本质的区别,我觉得。但他认为我是故意讨好他的朋友,一盒是招待,两盒就成了礼物了,意义非凡。

他的朋友,走时把两盒烟都拿走了,还夸张地吻了吻烟盒,说:“小薰送的烟,我舍不得抽,每天都得搂在被子里睡。”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可林峰当真了。但他没冲他的朋友发脾气,和颜悦色,勾肩搭背地把他送出门去。

回来,他就对我发脾气了,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他认为,他的朋友拿我意淫,我没表示出反感和愤怒,就是心底接受了这种意淫,也同时证明我也在意淫。我难以辩驳他的逻辑,捂着疼到发烫的脸,悲伤地望着他。酒醒后,他向我道歉,并解释说他舍不得让我出现在那些男人的幻想中。

然而他却舍得打我。


05

林峰对我的抱怨,终于上升到家暴了。

从两盒烟,一个耳光开始,没完没了的理由,不断升级的暴力。我的身上经常会出现一些伤痕。他每次打完我,第二天再向我赔罪,有时下跪磕头,有时自残自虐。我一次次的原谅,没能换取他的悔改,反而更变本加厉了。

他说:“小薰,我可能精神不正常了。”

可他只是说,却不去看心理医生,我又不能要求他去,否则他又会生出其他想法来。我多次提出离婚,他坚决不同意,哭着说,看在他这么爱我的份儿上,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让我辞职,让我呆在家里哪也别去,我没同意,他妥协了。

但他的妥协,只是暂时的。

这时,我认识了阿美。

不得不说,阿美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超过我的生命。阿美是个天蝎座属蛇的女孩,比我大一岁,搭上了八零后的末班车。她漂亮,阳光,率真,古灵精怪,脑子活,我恨不得把人类所有美好的词语都加在她身上。

我们是在一个明星演唱会上认识的。

我不追星,去看演唱会,是公司的福利,不去不好。阿美是大学的音乐老师,每场音乐会是必不错过的。我们的座位紧挨着,我沉静,她活泼。她像那些男生一样地大喊大叫,捏着嘴唇打口哨,她的快乐感染了我。

我痴痴地看着她。

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往我这边靠了靠,嘿嘿笑两声,说:“有点激动啊,不要介意。”

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

她的老家在风景秀丽的山区,在这个城市里,有个宠她的哥哥,有个溺她的嫂嫂,她把我带进她的亲人圈里,我像她那样亲切地称呼他们“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也很喜欢我,大哥不爱说话,但极有威严,阿美有些怕他。

大嫂却很健谈,经常夸我:“小薰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女孩。”

每当这时,阿美就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服,认为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我便笑着把这个“头衔”让给她。说是让,其实是我内心真这么认为的。她真的很好,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至少在我的生命里,没人能够取代她。

我也把她介绍给林峰认识,林峰却说:“还是你好。”

我好,可他还是打我。


06

阿美终于发现了林峰对我的家暴。

那天,阿美要约我去逛街,给我打电话,我没听见,她就来家里找我了。她敲门的时候,我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瑟瑟发抖,林峰站在当地指天骂地。这次,是因为他朋友过来找他,他不在,他朋友便和我聊了会儿天,中午我留他朋友吃了顿饭。

后来我想,林峰也许是对的,是我太后知后觉了,他朋友找他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而来家里等?可能,他朋友对我是怀有企图的。可是他不动手,不轻薄,我难道还要把人家的心挖出来查验一遍吗?

林峰的意思是我的过错,是我的纵容让他朋友得寸进尺的。我真的很无奈,我理解不了男人们的心思,也理解不了林峰的心思。难道别人来做客的时候,他不在,我就不让人家进门吗?人家坐着不走,我难道要赶人家走吗?即使我想赶,也没有理由不是。

听到敲门声,林峰停止了喝骂,调整了下情绪,便去开了门。看到阿美,我慌张起来,因为我衣服的领口被撕破了,锁骨处还有几道红印子,头发凌乱不堪。我不想让我唯一的好朋友看到我这副狼狈之相,赶忙往卫生间跑,可阿美还是看到了我。

“小薰——”

她疑惑地望了林峰一眼,便喊我,跑过来,在卫生间的门口拉住了我。她把我的身体扳向她,看到了我的伤痕。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能明显地觉出她的呼吸之下压抑着强烈的愤怒。她没问事由,而是转头指着林峰骂道:“姓林的,你他妈的竟敢打女人!”

“阿美——”

林峰正要解释,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解释了,首先把过错推在我的身上。阿美没听他说下去,一脚踢飞一只小塑料板凳,飞向林峰。林峰躲开了,板凳撞在墙上,弹了下来。阿美又指着林峰说:“姓林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脱下她的外衣,给我套在身上,拉着我就往外走,而她只穿着一件吊带内衣。

经过林峰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阿美用了点力,直接把我拉出了门。

在楼道里碰到两个正在上楼的邻居,看到阿美的装束,都疑惑地驻足观看。我冲他们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想解释一下,阿美又用了把力,拉着我直接下了楼。她甚至连掩饰也没掩饰一下,对于一切不怀好意的目光完全无视,挺着她坚挺的小胸脯。

那一刻,她好迷人。


07

我在阿美家住了七八天。

林峰的电话不停地打过来,阿美坚决不让我接。有时,我忍不住要接,她冲过来,一把夺过,直接将手机关掉。我跟她说了我和林峰之间的矛盾,并说自己也有错,是自己处事不当,老让对方误会。我的心里,还是把林峰当成最好的男人。

阿美听说我有听力障碍,很心疼我,她说:“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阿美未婚,一个人住着间小公寓,三十来平米的样子。家里很乱,但所有的物件,都是那么的洁净,透着香气。她的身上,也总散发着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我问她使用了什么香水,她说她从不用香水的。可能,那味道,是她的体香。

因此,我更觉得她迷人。

林峰几经周折,打听到了阿美的住处,就大包小包地拎着各种礼物来找我了。那天,阿美把林峰教训了一顿,林峰只不住地点头。看样子,他有点怕她。林峰的任何语言,在阿美那里,简直不堪一击。

阿美的口才,我听大嫂说过,大哥招待客户的时候,时常带着阿美。阿美不喝酒,凭着一杯茶,一张嘴,把那些大老爷们儿一个个地灌醉在桌子底下。而当她把林峰说得战战兢兢汗水涔涔时,我反倒又有些心疼林峰了。

林峰答应阿美,再不对我动手;阿美警告他,若再有一次,哪怕只动我一根指头,她都不会放过他。那一刻,我觉得阿美就是我的亲人,我的娘家。我的父母早亡,有一个弟弟,可弟弟自从结婚后,在弟媳的管教下,和我很少来往。

于是,我回了家。


08

林峰没遵守诺言。

有那么几个月,他很安生,我也在努力地学着他想要的样子,对人不卑不亢,又能不必招惹别人的误解,可是我笨,总是学得不伦不类,我把握不到恰到好处的那个度。这点,我非常欣赏阿美,而阿美说:“你更好,我觉得你简直完美。”

不知阿美是不是在安慰我,但从林峰的反应上来看,我做得并不好。有时因为过分地刻意,难免矫枉过正,不仅使自己的言行滑稽,还更易招惹是非。终于在一次酒会上,有个男人当众抱我,我挣脱不开,十分难堪,但我又不会发火,林峰只在旁边看着讪笑。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又打了我。

他说我的不检点,已经从意识层面上升到行动层面。以前说我呆萌,现在骂我卖骚;以前说我温柔,现在说我来者不拒,饥不择食。我痛苦死了。那些都是他的朋友,我不去陪还不行,我又得照顾他的面子,还要顾及他的心情,我真的做不了那么好。

酒场上还有其他女人,她们确实很会说话办事,既不失体面,又让男人望而却步,她们骂人的时候,会拿捏好分寸,把人骂了,还让人鼓掌大笑,轻松地化解尴尬。我佩服她们,可我就是学不会。我很努力,可依然学不会,能怎么办?

女人是祸水,我常想,我就是那个祸水。

每次参加这样的应酬,我貌似优雅地微笑着,优雅地用拇指划着头发,优雅地屈着手指头,可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坐两个小时下来,比连续加班几天几夜都让我心力交瘁。

然而林峰,从不让我消停。

可能阿美说的对,他带着我是给他长脸,可我徒有一身好看的皮囊,却没有有趣的美魂。我讨厌我自己。我自卑,可我就是不能把自己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不会抑扬顿挫地说话,不会像阿美那样,把你捉弄到哭你还得为她的创意拍手叫好。

我笨。

我不想笨的,可我就是笨。

有了被男人当众拥抱的由头,从此林峰特别注意我的着装和打扮。假如我把头发披下来,他就生气。他生气的理由让我哭笑不得,他说,我披下长发的时候,胸部特别大,极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我不理解,胸部的大小和披不披头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明白了古人说的一个道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我还是愿意配合他,把头发盘起来,不穿鲜艳的衣服。直到现在,我仍是爱穿暗灰色的衣服,从不披长发,不抹口红,不画眼睛。

然而,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他说他的一切过激的行为,都是因为太爱我。我曾经相信,现在仍愿意相信,可是我疼得不想再坚持下去了。我从不会哭,连泪都不会流,天然的,只会笑,但不代表我没有悲伤。我的悲伤,不是能用哭释放出来的。

我又提出了离婚。

他不同意。


09

在阿美的执意要求下,我终于和林峰离了婚。

我的婚姻经历了三年的蹩脚演出,黯然谢幕。

林峰又试着挽回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放弃。他很优秀,很快便又结了婚,女方是个微胖的女孩,大大咧咧地,说话嗓门儿很高。我在某次逛商场时,遇见过他们。他俩很恩爱,女孩很强势,林峰反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和对我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由此我想,可能确是我错了。

我又住在了阿美家。

庆幸,即使这个世界不容我,阿美也不会抛弃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阿美陪我度过的。她总是那么好,那么完美,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欣赏我,喜欢我,或说宠爱也不为过。

她有一张床,比单人床宽,比双人床窄,我就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共盖着一条毯子。我们彻夜地聊天,不关灯,面对面地,像对情侣似的,而总是她说,我听。她不像别人那样,反复问我“听懂了吗”,而只管自己说,不管我是否回应。

慢慢地,我觉出了她的用意。

她要向我表达一件事的时候,本来几个字就能说清,她可能要用上几十甚至几百个字,由此我就能抓住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而拼凑出她的意思;她对我说话的时候,脸总是正对着我,口型变化很大,久而久之,我学会了读唇语。

我的自信心提升了许多。

我总是那么依恋阿美,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和她。我没有朋友圈,我的朋友只有她。她的朋友却很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她把我带进她的朋友圈里。很奇怪,她的那些朋友,无论男的女的,都很尊敬我,和在林峰的朋友圈时截然不同。

她们有时共同做个决定,各抒己见,争持不下,就有人提议:“让小薰决断,我们都听她的!”每每让我受宠若惊,我推辞不过,就随便做个决定,他们之中,虽有不满意的,但都不反对,仿佛我是她们的首领。

我知道,这是阿美在她们心目中的分量在起作用,而非我有多么重要。

但我很开心,至少不用那么刻意地去装出什么样子去迎合某人。


10

林峰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经理果然对我有企图。

听说我离婚后,我明显察觉出我的经理的殷勤。他经常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聊工作以外的事,除了没动手,话已说得很露骨了。他比我大好多岁,已有家室,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挺反感他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应对。

在这点上,我是零智商,难怪林峰不满意。

我把这个苦恼说给阿美,阿美说她最会对付这种人了,教给我许多方法,但我实际应用时,却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主要还是我太胆小,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怕丢失工作;又因听力障碍,反应迟钝,总是踩不到那个点上。

阿美说:“辞职吧!”

我想过辞职,但这份工作,我来之不易,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还能干什么,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学的是声乐,可没有哪家公司愿意用一个只会唱歌的人。况且,自从认定我不能从事音乐工作以后,我对自己的功课也早放弃了。

阿美说:“做生意!”

做生意,更谈何容易?一没本钱,二没能力,我连基本的社交都存在障碍,连买东西都不会讨价还价,如何面对那些挑剔的顾客?

阿美说她帮我。

她果然帮我了,她向大哥借了笔钱给我,我几乎是被她逼的,在一个中型商场里开了家户外品牌店。她中午一下班,就带两个盒饭过来,跟我一起吃,一起守店,到下午上班时才离开;下午下班后,她又带着两个盒饭过来,跟我一起吃,一起守店,到商场要关门时才一起回家,一起洗漱,睡觉。

我惊异她的口才,她总是那么会说,只要她在,但凡进店的顾客,十有八九都能成交。没顾客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和我聊天,我的读唇语的速度越来越快,没过多久,我就能正常和人交流了。如果我不告诉别人我的听力有问题,别人是绝看不出来的。

阿美是大学老师,把班里的学生都鼓动起来到我店里买东西,我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两个月头上,我还清了借大哥的钱。我从没想过,我还能做生意,而且做得这么顺利,这么成功。我不需要依附别人,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当然,这一切,全是阿美的的功劳。


11

就在那家商场,我认识了大勇。

大勇在商场最好的地段,开着一家高档厨具店,据说他是商场里最大的商户,年年被评为优秀合作商。他三十多岁,单身,很有个性的样子。他第一次到我店里,直接对我说:“我的天,这地方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我竟然不知道。”

我以为这就是随意的一句玩笑话,只以笑容回应。他买了两身衣服,两双运动鞋,临走时又指着我说:“听好了,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他开始约我,我扭扭捏捏地同意了。

说实话,我不排斥他,无论是形象,还是性格,我都觉得合适。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我已不再奢望爱情了,只求能有个伴侣,一起共度余生。我是个没主意的人,需要一个主心骨来依靠,我恐惧单身生活。

约了几次会后,他在送我回家的车上吻了我。

阿美说:“那个男人你不要找,你驾驭不了。”

我没听阿美的,可能是迫切待嫁的心理作祟,或者我的骨子里就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花痴妹,我反正觉得大勇挺好的。但我没想急着结婚,没想快速发展,我想双方充分了解后再做打算。可他行动得很快,就在吻了我的第二天,他请我在他家吃饭。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大勇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收拾得整齐利落,像个过日子的人,这又博得了我几分好感。他的厨艺很棒,几个菜都弄得五颜六色的,看着就有食欲。他开了瓶红酒,我基本没喝,我时刻提醒着自己,有些事,不能发生,至少现在不能。

但还是发生了。

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着聊着,他就开始吻我。我时而推却,时而迎合,他忽然把我抱起,往卧室走。我挣扎,力气小,不能挣脱。我的内心,真的生气了,但我却发不出脾气来,我只会说一句:“你怎么能强人所难呢?”

在他理解来,我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不得不承认,他是老手,他动我一会儿,就停止,然后和我说会儿话;接着再动我,我在抗拒着,但没起身走人,总是说:“太快了,我们才见了几面,这样不好。”

发自心底地,我还是愿意和他相处下去,不然我不会继续留下来。在我的说服下,他住手了,我以为他接受了我的建议,谁想到隔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动手。我说我离过婚,他怔了一下,也没问细节,说:“我不在乎!”

折腾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得手了。

我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在他动手的时候,我已春心萌动;在我们结合的时候,我抛弃了一切顾虑。但我没迎合,也不再反抗,任由他卖力地耕耘。我半恼半笑着,挥起拳头打他的胸口……

我成了他的女人。


12

我觉得和大勇的那次,只能算是个意外,并不代表着我一定要嫁给他。至少,我还得认真地了解他。他开始狂追我,几乎每天都要请我吃饭,吃完饭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我再没上他的当。虽然给过他一次,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能让他再得手。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我能接受他了,后来就几乎每天晚上都住在他家里。

那段时间,我冷落了阿美。

可大勇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

与林峰不同的是,我不爱吃醋,我无意在大勇的手机上,看到他和一个女孩互诉衷肠,爱呀想呀之类的话满屏飞,但大勇随便一句“只是闹着玩的”,我便不在意了。由此知,我有多么地迟钝,多么后知后觉,或说多么傻。

最终让我决定放弃的是,我觉得,他很看不起我。

相比我来说,大勇的智力太高,他有着丰富的知识和社会阅历,他对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关心,他随时都能针贬时弊发一通精彩的言论。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直觉是十分有道理的,但我不会迎合他。

他有次说:“为什么我的身边都是些弱智脑残人士?”

我知道,这话主要是针对我的。

我决定了,要离开他。

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我以为我离开他,他正好自由,好和那些女人爱呀想呀的,可是他不放过我。几次约我失败后,就跑来店里质问我:“那个男人是谁?”他以为我离开他,是为因我喜欢上了别人。我劝他冷静些,我们不合适,他不听,只是问:“那个男人是谁?”

我只能说:“无论是谁,都和你没关系了。”

我以为我这么说,他就能死心了,可我却激怒了他。我看到他的眼中喷出两团火,脸胀得黑紫。他本来坐着,忽地站了起来。我的脑海里闪过林峰打我时的情形,而且我告诉过大勇,以前的离婚,是因为家暴。

我有些害怕,胆怯地问:“你要打我?”

可能他原本没想到要打我,我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他吼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啪啪地耳光就扇了过来,我用手臂挡着脸,他的巴掌就打在我的胳膊上,很疼,似要僵麻,可见他用的力气是挺大的。

疼还能忍,可这是公众场合,羞辱更让我难过。虽然当时店里没人,可是不时地有顾客从门口经过,他们都站下来看热闹。我只能求他,能出去说吗?“走!”他大吼一声,我便低着头出了店,他在后面跟着。

出了商场,他还在不停地骂,骂我犯贱,我给他解释,我并没有找别人,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让他别再纠缠了。当时天在下着小雨,我走进雨里,想离商场远些,他追了上来,还在骂,骂得很难听,连我死去的双亲都从坟墓里掘了出来。

真的,我好伤心。

但我没办法,天生的我就是这么软弱,我不会骂人,不会发脾气,只给他说好话。他骂到兴起,随手就甩来耳光,我有的躲开了,有的没躲开,就落在了脸上。疼在肉体,耻辱在心上,因为路上的行人都在驻足观赏。

我说:“你不要打我,咱们好离好散好吗?”

他说:“我就打你怎么了,他能打,我为什么不能打?”

我好绝望。

这时,一辆红色的狮跑车在街边停了下来,我认出那是阿美的车。阿美跳下车,从一个环卫工人手里抢过一个大扫把,挥起来就去打大勇。衣冠楚楚的大勇被沾满泥水的扫把打得狼狈而逃,阿美又追出好远才折回来。

她喘着气,瞪着我,满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而我,对她,只有无尽的感激。


13

阿美是个淑女,才女,她会下盲棋。我经常见她和大哥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念着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象棋口诀。念半天,大哥的嘴角就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阿美则鼓起腮帮子瞪着大哥,气乎乎地站起,跺跺脚说:“讨厌,又输了!”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这样一个淑女和才女,为了我,满口吐着脏话骂人,又提着扫把满大街追着打人,风度尽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像我不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对我那么坏一样,这似乎正应证了那句“上帝关上门的同时打开一扇窗”的话,阿美就是我的窗,她让我看到了蓝天白云,日月星辰。

好吧,既然只有阿美对我好,我也就只对阿美好,我不挣扎了。

我拼着命做我的生意,我想着,有朝一日,我成功了,有钱了,我会好好地报答阿美。我又回到了阿美的住处,她不嫌弃我,也从不往家里领男朋友,她说:“这是我的底线!”她谈过N场恋爱,都半途而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把对方辞退了。

然而,她却从没遇到过什么纠纷,这就是她的智慧。

每场恋爱,她都爱得突然,走的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大哥很关心她的婚事,对她的每一个男朋友都要严格把关,她好像故意跟大哥作对似的。开始的时候,大哥不同意,她偏要找;而等大哥慢慢地接受了,她又把人家辞退了。

所以,她已过三十了,还单着。

但她一点也不愁嫁,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她吃喝玩乐的时候总要带上我,怕我落单孤独。我很感激她,尽管我仍没学会社交,至少不会那么圆滑的社交,她一点也不嫌弃我,反而说我可爱。

我有时弄出一个尴尬来,她就开怀大笑,然后捧起我的脸,说:“你呀,可爱死了!”然后在我的脸上亲一下。她有时亲我的脸,有时亲我的嘴唇。她的嘴唇带着香味,很柔软,竟每次都让我怦然心动。

她亲完了就忙别的去了,而我则痴痴地看她半天。

我和男人接过吻,但从没有阿美吻我时的感觉美妙。


14

通过两年多的努力,我的店面越做越大了,雇了两个店员,我成了个小老板,至少不用每天那么晚回家了,时间也自由了。店员比我会卖东西,相比她们,我反而显得无能。我有了时间,就担负起了照顾阿美的任务。

阿美每天要早早去上班,我比她起得还早,等她起床时,我已在厨房里忙乱了;等她洗漱完,我已经把丰盛的早餐摆在餐桌上了。我上网学习着各种营养美食的做法,把阿美的一日三餐照顾得周到妥帖。

阿美有时会跟我撒个娇,说她想吃什么什么了,我就点一下她的鼻尖,说她一声馋猫,然后就想方设法地弄给她吃。她遇上一件开心的事,我就特别开心,由衷地开心;她遇上一件烦心事,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替她担心。

在外面时,我像个孩子,她像个大人;而在家里时,她像个孩子,我像个大人。她总是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有许多坏习惯,而这些坏习惯,我不仅不讨厌,反而觉得她可爱。她睡觉的时候,会把一条腿搭在我的身上,我怕惊醒她,就整夜不敢动,像父母呵护孩子一样地呵护她。

我有时想,如果我和她之间,只有一个生命的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她。

和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

阴历十月中旬,是她的生日,我捉摸着该送她些什么礼物。我就到商场里逛,逛来逛去,我买了一枚钻戒,很大的一枚,花掉了我这两年的全部积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送她钻戒,只是觉得钻戒贵重,又保值,比送那些包包衣服有用多了。

我的出发点,只是感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帮助,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我还是忐忑的,怕她生气。从大哥家庆祝完生日回来,我诚惶诚恐地把钻戒的盒子打开,钻石的光芒刺着我的眼睛。

“小薰你干嘛?”阿美一脸的不可思议,接过钻戒,晃动着手腕左右看着,“又不是求婚,你干嘛要送我这么大一颗钻石?这得花多少钱?”

我不知该怎么说,窘迫之中,又用拇指自额头开始划了划头发,双手互屈着手指,“阿美,这些年,谢谢你。想想我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给你钱,你肯定是不要的,所以我……”

阿美哭了。

她是个从不会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的人,该哭就哭,该笑就笑,笑的时候能哭起来,哭的时候能笑出来。她的情绪总是很丰富,表情也总是很动人,她极容易被感动,又极会创造感动的时机和气氛。

她抱住了我。

“爱死你了,小薰!”她抽泣着,“我们是生死不离的好姐妹。”

我的下巴压在她的肩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15

睡下的时候,阿美还在摆弄着手指上的钻戒。她虽然埋怨我不该这么破费,但看得出来她还是挺开心的。我们穿着睡衣,面对面地侧身而卧,她看了半天戒指,说:“小薰,你真真真真的好,奖励你一个!”

她吻了我的嘴唇。今天这一吻不同以往。以往,嘴唇一触即分;今天,她稍微停留了多一点的时间。这一吻,让我的内心悸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我抱住了她,紧紧地,我主动吻她,全身接触到她柔软的身体时,我都要融化了,我能觉出我身体的战栗。

阿美反应了过来。

我的舌头即要启开她牙齿的时候,她觉出了不对劲,敏感地把我推开,直起上身,满脸的惶恐,“小薰,”她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的脸上有一抹潮红,头发散乱,被柔和的灯光镶了一圈朦胧的光影,异样之美。

“我当然喜欢你呀。”我说,呆呆地望着她。

“不是不是,”阿美摇摇头,用双手抹了一把脸,以让自己清醒,“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我无法回答她。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阿美的感情到底发生了哪些微妙的转变。原来,我只是觉得她可亲,慢慢地就不单是可亲了,是什么,我无法描述。我总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如此喜欢;她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刻,我都在思念她,如此思念;和她亲密接触一下,就会心跳加速。

我一直以为,我的取向正常,我反感那种不正常的爱恋,可是在阿美身上,我隐约意识到我沦陷了。阿美漂亮,又有女人味儿,我更不是个爷们儿的性格,可我就是忍不住对她动了那种说不清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的情绪平复了些,“说不清楚。”

阿美点点头,坐了起来,“小薰,可不敢有那种想法,你对我好,我能体会得到,但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我们都是正常的人,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看我前凸后翘的哪里像个男人了,你怎么能对我有那种心思?不能有!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了。”

她又十分友好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她没怪我。

被她说破,我有些难为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的调皮的性子又犯了,伸手挠我的咯吱窝,“你是不是做过那事又想了?我可还是个处女呢,我要把第一次留给我的结婚对象,可不能被你这么不明不白地拿走了。”她平躺下来,“小薰,赶快找个男朋友吧。”

我没答言,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她又说:“过两天陪我出趟门。”


16

坐在飞机上,阿美才告诉我,她要带我去相亲。

我笑笑,这趟亲可相得够远的,从大东南跑到大西北。我未置可否。对于婚姻,我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山高路远的异地恋,说实话我不想尝试。但我又不忍辜负了阿美的好意,那晚的短暂激情让她意识到了危险,她要把我的爱情观拧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他是大哥的朋友,是个插画师,”阿美说,“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的,他也离过婚,就是年龄比你大许多。”仰着头计算了一下,“大十三岁吧。”

我又笑笑,划了一下头发,表示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并不是不介意那人的年龄,是否离过婚,而是不介意这趟相亲,反正和阿美在一起,我就是快乐的,做什么都不重要。她让我干什么,我都陪着她。相亲就相亲吧,相上相不上,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我不在意相亲的结果,只在意过程。

“和你很相似,他人挺好,就是不长脑子,老被人骗,”说起这个来,阿美像对我一样有点恨铁不成钢,“谁都想骗他,好骗嘛,终于他被骗得倾家荡产了,还把朋友都得罪完了。他做插画师的收入不稳定,经常接不到活。不过倒自由,他可以过来帮你打理生意。”

由此我知,他不仅老,而且穷。

飞行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彼地。记得那在是霜降,北方的气温已接近零度,刚出机场大厅,就冷得不行。我们俩又跑回大厅,把行李箱打开,取出厚衣服套在外面。那人包了辆出租车来接我们,一上车阿美就取笑他:“我以为你会开着直升机来接我们呢。”

他家挺大的,三室两厅,但他说是租的。我们也没住宾馆,就在他家住下了。我发现他确实和我很相似,比我都惜字如金,总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出蹦。我不爱说话,是因为听力障碍导致的自卑,怕曲解别人的意思。他为什么不爱说话,我不得而知。

而且他也有点反应迟钝。

我的表情常态是笑容,他的表情常态是面无表情,说忧郁也不是忧郁,说高冷也不是高冷,似乎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经常被阿美捉弄。面对着阿美的捉弄,他也不生气,半天才反应过来,无奈地苦笑一下。

我反而成了他的保护神,每当阿美捉弄他时,我就插一句:“你别捉弄他了。”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一直以来,我在寻找着我的保护神,而面对一个比我大十三岁的男人,我却充当起了他的保护神。阿美捉弄人的点子层出不穷,刁钻古怪,比如半夜跑进他的卧室,把他弄醒,又大喊:“非礼啊,有人耍流氓了!”然后再跑回我们的卧室,笑得前仰后俯。

而他,总是讷讷地,不知所措。

说实话,我不讨厌他,甚至说,还有点喜欢。或许,我的骨子里,真是个花痴妹,尽管伤痕累累,但对男人还是没有戒心。我又对他挺尊敬的,毕竟他比我大那么多,又是搞艺术的,我称呼他为杨老师。

阿美则叫他老杨。

杨老师对我似乎并无多大的兴趣,我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全在阿美身上,他对阿美有一种怜爱,阿美似乎对他也有某种别样的情感,我反而成了个第三者。阿美与人沟通的本领非同凡响,她和杨老师对话,也经常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出蹦,像对暗号似的,我完全听不明白。他俩却心照不宣。

他俩有时也下盲棋,杨老师总输,阿美就开心得什么也似的。杨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拍拍脑门子,“脑子全坏掉了。”阿美就有些凄然,收起笑容,过来抓住杨老师的手,恳切地说:“杨,你要好好的,要振作起来。”

她对他的称呼,变成了一个字。


17

出发的时候,阿美说是给我相亲;回去以后,阿美却只字未提相亲的事,也没问我杨老师人怎么样,你觉得合不合适之类的话。与其说,那是给我相亲,倒不如说是我陪她去相亲。

我不介意,阿美的幸福,是我毕生所愿。

后来,杨老师又来过几回。

我明白,他明里是奔着大哥来的,实则是奔着阿美来的。阿美陪杨老师的时间,要比大哥陪他的时间多得多。大哥忙,有时就不知去向了,而阿美,全程陪同,连晚上都不回公寓住,就住在宾馆。

而我,当然是全程见证。

我们三个,晚上开两间房,白天就到处转。每当杨老师来,我就特别快乐。阿美机灵,杨老师儒雅,他俩都对我极好,总是时时处处在乎我的感受。我就像被父母宠爱的孩子一样幸福着。

我忽然觉得,阿美带我,是怕我寂寞,我不能影响她和杨老师的相处,我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情商真够低的,人家两个谈恋爱,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难怪我总惹人讨厌。

可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被林峰打时,那是疼痛;被大勇打时,那是耻辱。而此时,却是苦涩。也不全是苦涩,还有点小幸福,又有点小嫉妒。我说不清是嫉妒阿美,还是嫉妒杨老师,或者二者兼有吧。

好几天没见到阿美。忽然有一天,她出现在我店里。她憔悴了许多,脸上沉积着厚重的忧郁,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没有这样过。我好心疼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去了杨老师那里,但当晚她就离开了,她接受不了他。

我问为什么,阿美说:“我能接受一个人相貌的丑陋,却坚决不能容忍一个人灵魂的丑陋;男人,说到底,都是低级动物,再高尚的外表,也难以掩饰那颗猥琐的心。他让我失望了。”

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和杨老师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快。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杨老师刚坐飞机离开,阿美耐不住思念,也坐飞机追随而去了。她一路上想着,杨老师见到她,不知会有多么激动,没想到他家里却有个女人。杨老师解释说,那是他的同学,刚从外地来,两人在家里喝醉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试探着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吗?”

阿美说:“发生没发生已无法考证了,孤男寡女,醉到人事不省,还能干出人事吗?你知道的,我疑心大,这种事情,不是非得当场抓住才算是事实。我认定了的,就是事实。这份感情,已不再纯粹了,我接受不了。我从不幻想纯粹的人,但一直幻想纯粹的爱情。事实证明,幻想只能是幻想。”

我觉得阿美有点小题大做了,而她却很坚决。

好吧,这样挺好,阿美还是我的,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18

然而阿美走了。

某个黎明,我一睁眼,身旁空空的,她向来是比我起得晚的。我奇怪,下了床找她,没找到,却看到餐桌上有张白纸。我的心揪了一下,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过去拿起那张白纸,是阿美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小薰:

我走了,不敢当面与你道别,就给你写信吧。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疼爱和照顾,但我还是要走了,迫不得已。我含泪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犹豫不止,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亦如此。可我还是要走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只能这么做,面对你,我真的难以下这个决心。

我了解杨的性格,他必会追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怕我会心软,会重新接纳他。我们已经没可能了,那个芥蒂消除不了,我们就不会幸福。我没有胆量押这个赌,也没必要。我更了解我自己,我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

所以还是走吧。

大哥原本就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他是对的,他对我的离开也表示赞同。你别担心我,我到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都能获得幸福,我有这个能力——幸福的能力。我是担心你,你总是那么柔弱,那么没主意,那么没自我。你一定要坚强起来,要自私一点,别总那么替别人着想,要认清人。

有什么困难,去找大哥,他会无条件地帮助你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和杨在一起吧。我原本觉得你俩挺合适的,那次带你去相亲,其实本意就是带你去相亲的,可是相着相着,我忽然发现,我喜欢上了他。对不起,小薰,我对你做了件背信弃义的事。

请原谅!

另外,悄悄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下辈子我们一定在一起。

这辈子,我舍不得爱你。

——阿美涕泪草就。

林峰打我时,我没流泪;大勇打我时,我也没流泪。而此刻,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顺着两颗眼球的四周漫延出来,铺满了整张脸,我颤抖地呼唤着阿美两个字,放声大哭起来,哭倒在地板上。

有生以来,那是我最悲伤的一次,仿佛心被掏空了似的。

这就是结果,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


19

阿美料得没错,杨老师果然来了。

听说阿美已不知去向,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托我在阿美的老家租了间小房子等她。我劝他不要这样,是没结果的,他不解释,也不听我的。因为他是阿美的爱人,阿美不在,我便很自然地承担起照顾他的职责。

很规律地,我基本每周去看他一次。早早地出发,开两个小时的车到了他那里,吃过午饭,下午四五点钟返回市区。其间有五六个小时的时间和他相处,相处也乏善可陈,他不爱说话,我更不爱说话,他画他的画,我收拾他的家。

时间久了,我去看他,就成了例行公事,做的事也形成了固定的流程。一进门,问候一声他,我便开始收拾家,他开始不让,后来也习惯了。我把屋里该扫的扫,该擦的擦,该洗的洗,有时给他做饭。

干完活,我也不打扰他,拿本书坐在长椅上看。

他有时放下手里的活过来陪我聊天,反倒让我很不好意思,觉得每次都打扰得他不能安心作画,可我就是想来这里。我从来不是个主动的人,无论任何事都逆来顺受,而在他身上,我却表现出了主动,我觉得他更像个孩子,尽管他比我大那么多。

我有时想,我和他就像是被遗忘在红尘之外的两个人。

他有时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自己收拾就行。”

我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现在慢慢地回味,他可能是有逐客的意思,由此可见我是多么地后知后觉。我说:“我也没个可去的地方。”

他说:“那行,你来就来,别一来就干活,像个丫鬟似的。”

有时,他带我去屋后看漫山遍野的黄花,也基本不说话,他偶尔给我介绍一下黄花的用处,讲几句古人的诗句。屋后有条河,河上有只人工摇橹的摆渡船,我们有时出一百块钱,就能在河上畅游几个小时。

其实所谓畅游,也不赏景,我站在船头看水流,他则坐在舱里喝酒,喝低度数的杨梅酒和黄花酒。几个小时,仿佛谁也不认识谁,偶尔交谈一下,也是浅尝辄止。我向来不愿思考,看水流只是看,很好奇他在思考着什么。

那段时光,我觉得挺美的,无关爱情,无关这个世界,无关一切。


20

半年后,杨老师终于决定要走了。

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要走时,我像是终于卸下了个重担似的长舒一口气,尽管没人给我强加这个重担。阿美说的没错,我太没自我,我只是觉得,我对阿美好,就要对她的一切都好,包括她曾经的爱人。他走了,我就不必再对他好了。

但我又隐约有些失落,失落了什么,我难以说清。

我到他那里时,他已收拾好,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个超大号的行李箱里。我没挽留他,我不会说那些心口不一的场面话。我开车把他送到市区,正要往高铁站走时,他忽然说:“陪我坐坐公交吧,最后感受一下这个城市。”

我同意了,把车停在某个地方,就和他上了811路公交。

当时车上的乘客不多,整个车厢几乎空着。我坐在左侧,他坐在右侧;他望着窗外,我望着他。公交车途径阿美曾经工作的大学时,我看到他的神色有些紧张,继而又有些凄然,喉结时而耸动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校园终于在窗口消失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也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他指着路边成排的大树说:“这就是香樟树吧。”没等我回答,他的视线从窗外转回来,问我:“小薰今年多大了?”

我说:“我九零年的。”

他哦了一声,仰头算了算,然后说:“那也不小了,马上三十了,快成个家吧,一个人飘着,可真不是滋味啊!”

我没说话,笑了笑,我从没抱独身的想法,我也从不像阿美那样挑剔,我真的好想有个家,好想有个宽阔的胸膛可以依靠,可是谁给我呢?我没有太大的梦想,没有过高的要求,可我依然一无所有。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又抬起头望着车顶,好像仍在想着,接着又低下头,仿佛还在想着。忽然,他抬起头,直视着我说:“要不咱俩在一起吧。”

“咱们俩?你和我?你是说,结婚?”

我平时说话声音小,这次却很大,因为我被吓住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说过我不是个愿意思考的人,我连幻想都觉得有伤脑力,可能我的脑容量确实比别人小吧。

我的声音把车厢里几个乘客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司机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有些难堪,迅速低下头去。他却很坦然,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吗?我从没想过,那么现在想想,到底合适吗?他曾是阿美想给我介绍的男朋友,之后又成了阿美的爱人,我相信阿美的眼光,她不会看错人的。半年的相处,我对他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是什么,我却难以描述。

我问自己,合适吗?

我不需要爱情,我只想有个家。

大概是我的表情异常,他笑了,说:“小薰你怎么了,我又不是山寨王逼婚,你怎么吓成这样?就当我没说好了。”他说完,真的就像没说一样,淡然地把视线投向窗外。

我却不能平静,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一片混乱,我的脑细胞本来就不够用,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捋清这些复杂的事情,所以我说:“杨老师,你让我考虑一下好吗?我明天一早给你回复。”我意识到我的话不合时宜,但我又不知错在哪里。

我没注意到车上的其他乘客听了我这话是什么想法,我从来不太注重和我没关系的人对我的看法,我只看到杨老师笑了起来,有点忍俊不禁,他说:“小薰,你太可爱了,这个事情需要明确到一个期限吗?”

我也笑了笑,觉出了自己的窘迫。

他又继续看窗外,我还在想,我想的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现实的婚姻,想着想着,我不由脱口而出:“那么是我去你那里,还是你来我这里?”这个问题,是我尤其关心的,也是我做下一步计划迫切想知道的。

见我郑重,他也郑重了起来,想了一会儿,说:“都行。”又说:“我来这儿吧,我没有固定职业,去哪都一样。”

“要是你来这儿的话,”我本来想故作一番矜持的,可我从小就没学会,我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不用明天了,我现在就给你答复,Yes!”

这回轮到他被吓住了。


尾声

我的最后一段婚姻,开始得很仓促。

就在811路公交车上,杨老师说他不想谈爱情了,想直接结婚。我略作犹豫,就答应了他。我们甚至连什么准备都没做,他还拉着那个超大号的行李箱,我们就走进了民政局,以至于人家以为我们是闹着玩的。

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是闹着玩的。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杨老师就一脸的忧郁,我开始没注意到,只是迎着灿烂的阳光一路向前。我走着走着,发现他没跟上来。我回头,见他已被我落下好远。

他一手托着行李箱,站在太阳下,神情肃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折回去问他:“怎么了?”

他不安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小薰,对不起,我还没绝望,还想再等等。”

我知道他说的等等,是指等阿美。

他没绝望,却给了我一个绝望,他把我最后一点对家的渴望击得支离破碎。我虽然反应迟钝,但还是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他在绝望了以后才会选择我。其实我也想告诉他,我也是在绝望了之后才选择他的,但我没说。

我们又转身走进了民政局。

再出来时,我们的手里各自多了一本离婚证书,我们的人生史上又添了无聊的一笔。他有些歉意,我反倒坦然了,我经历四段感情,两段以家暴而终,一段是单相思且不正常的感情,也已破灭;最后一段,仅仅维持了几分钟。也好,我无所谓。

他抱了抱我,拍拍我的背,说:“你太好了,我舍不得娶你,下辈子我们在一起。”

他的口气和阿美同出一辙,一个说舍不得爱我,一个说舍不得娶我,可是他们却舍得抛弃我。我原来以为,我和他是两个游离在红尘之外的人,看来他不是,他还在迷恋着世俗的烟火。我难以表述我当时的心情,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但我没哭,我的眼泪早在阿美走的那天早晨就已经流干了。

我也没笑,我恰到好处的常态笑容已被这四段感情埋葬了。

而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从前的一切,就是类似于童年时代孤独的回忆。

我说:“各自保重吧,阿美回来,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他说了声谢谢,点了点头,有眼泪滑出眼眶,嘴唇动了动,却再没说出一句话,拉起他的超大号的行李箱走上了街道,很快消失在人潮中去了。我注视着他消失,又注视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以及每一张脸,每一副表情。

许久,我抬头望望天空,阳光依旧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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