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秀秀,从未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母亲总要求她把房门打开,不许关门,更不许反锁。秀秀总觉得母亲在这件事的反应有些过激,她上了锁的日记本会被撬开,藏好的抽屉钥匙放学后又赫然摆在桌面。母亲讨厌一切她未知的关于女儿的东西。秀秀很听话,从来不关上她的门,她的卧室是走廊里的第一间,父亲带来的客人们总爱在经过时探头看她一眼,“秀秀真乖啊。”“是啊,我女儿最懂事了。”秀秀只能羞怩地捂捂睡衣领口松垂的胸口,低下头继续做她的功课。
秀秀一家生活在茶香氤氲的小城里。小城又叫雨城,翠茵茵的茶树林裹着娟娟细流,和秀秀出落得一样水灵。每天清晨秀秀都会用黑色橡皮筋绑起高马尾,蹬上自行车,微风勾勒出她微微隆起的胸膛与曲线优美的腰肢,黑色的马尾一甩一甩,像一头健康又骄傲的小马驹。班上的女生都说秀秀好看,秀秀总是不承认。对于别人的夸赞秀秀当然是有自觉的,她不是不爱漂亮,只是畏于母亲连她换一根粉色橡皮筋都要质疑的威严,她每天梳着一样的马尾度过了一整个青春期。
秀秀晚读书一年,家里说女娃儿晚点读书好,长得熟点。过两年就要考大学,总免不了被家里人唠叨成绩。表哥是最厉害的,他从中学被姨父带到上海生活,每年过年团聚总带来表哥成绩名列前茅的好消息。高中毕业后升入了不错的985,再后来得奖学金出国。秀秀几年没见过表哥了,只在家人聚餐的时候偶尔听姨父提起表哥找到好的实习,进入知名企业工作。
表哥变成什么样了呢?她幻想着他穿上职业西装,金属的镜框闪过锐利的光芒。会不会给我带旅游纪念品呢,以前每次旅行回来都会的。秀秀想起以前她上小学时吃团年饭,表哥忙着复习不肯上桌,“秀秀,去劝劝你哥哥。”母亲说。秀秀走进表哥的书房,外面的喧闹戛然而止,昏黄台灯映得书房暖暖的,表哥就埋头在书里作业,秀秀只感觉好像和表哥凝固在了琥珀里。她呆楞了好久,直到表哥抬头发现她:“秀秀,怎么不进来?”他笑着伸出手,招揽她过来。“我妈……她们叫我来喊你吃饭。”秀秀怯生生地说。“哦好,稍等一下我马上好。”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微微发亮的背影伏在桌前写那些她看不懂的字,空气里隐约飘散着他刚洗过头清爽的青柠味。“冷么秀秀?”她摇摇头,“你来。”秀秀走到桌前。“你有喜欢的人吗?”“喜欢的人?”秀秀迟疑了一下,“明星、歌手、作家都行。”“村上春树,算吗?”秀秀试探性地说。“哦?”他微笑着抬头望向她,旋即提笔在课本上写下“村上村树”四个字,“是这四个字吗?”“你怎么在课本上写!”秀秀心里大惊,在她看来老师每天检查的课本是不可亵渎的圣物。“没关系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抚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是这四个字吗?”“春……是春天的春。”他又划掉在另一页写了这个名字。“日本作家啊,我有时间也去看看他的书。”“秀秀!叫你喊表哥你喊了没!”母亲的声音赫然响起。“我来了!”表哥响亮的声音掩过了她畏缩的应和,“走吧,下次吃饭得再等一年了。”书房的灯也没关,就这么明晃晃地照着,浓稠的黄亮像墨水晕开在秀秀的心里,秀秀决心要把刚翻开的村上的那本书读完了。
每年六月母亲总要给秀秀用艾草泡水洗澡。秀秀十七岁了,这么洗过了十六年,突然对于坐在浴盆里舀水淋浴这样传统的沐浴方式害羞起来。沐浴也是要有仪式的,“端午洗艾澡,一年身上好……”秀秀埋着头,听着母亲嘴里念念有词。突然“砰砰”传来两声敲门声,“等一下!”母亲不耐烦地喊,厕所门一下被打开,是表哥!“噫呀,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了!”“啊,真不好意思!”表哥的脸涨得彤红,飞速瞟了一眼母亲和秀秀,关门出去。“喝醉了么,真是。”母亲嗔怪道,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
秀秀红了一晚上的脸蛋,反复咀嚼着表哥说的那句“真不好意思。”什么不好意思呢,是看到我在洗澡不好意思还是觉得不打招呼进来很唐突呢?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看见我了吗,看到哪里了,我应该是捂好了的,那个角度看不到吧,万一看到了呢,他会怎么想我,我肚子上有赘肉吗……”秀秀郁闷地捂着被子缩成一团,直到天色大亮,母亲把她叫起床:“秀秀,快起床!早饭都做好了!”秀秀蹦起来,匆忙掩上房门,在睡衣里套了一层胸罩。她坐在餐桌前,白白无味地嗦了半碗面条表哥才匆匆赶来,顶着一头乱发抓起筷子大快朵颐。“你慢点吃哇,可怜的孩子,外面没吃饱过啊。”母亲拍着表哥的背,表哥被馒头噎住了,两手都是馒头和包子没来得及捂上嘴,咳得残屑满桌都是。“对不起。”昨天喝多了,现在脑子还没清醒。”秀秀赶紧给表哥递了杯水。一会儿要上山祭祖,会和表哥坐一起吗?秀秀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应该忘记昨天那件小事了吧。祭祖的山丘秃噜噜的,和周围的树林形成一种道不清的对比。人群熙攘,红蜡与鲜花点缀在层层叠叠的墓碑上倒显得热闹,因此秀秀并不觉得害怕。上坡的路的全是下雨后湿滑的土壤,秀秀差点滑了好几跤。“把手给我。”表哥俯下身将手递给她。来不及擦拭手上的汗了,秀秀匆忙把手搭上去。没有茧的、光滑的大手就这么把她裹住。她能感觉到温热手掌下结实的骨架,指尖是微凉的,就像牢牢扣住少女心弦的锁,温柔地嵌进她细嫩的皮肉里,“秀秀,当心。”“哦……”秀秀回味着牵手,连几次被香烛的余烬烫到都没在意。“怪事,净烫你,”母亲赶紧双手合十拜了又拜“老祖宗保佑我家秀秀健康平安,学业顺利。”秀秀踧踖不安地摩挲着双手用余光看向表哥。“帮你吹吹。”他含着笑。表哥站得远远的,等秀秀走过去。“下次让你妈妈他们到前面去就好了,免得烧坏衣服。看,你的裤子也弄脏了。”秀秀低下头发现跪拜时满膝盖的泥土。“啊!”她连忙用手去拍,“别用手了,我有纸。”表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秀秀。“是tempo的。”她突然注意到他眉间隐隐嫌弃的神色。“我是该用纸擦的,为什么没有带纸的习惯。“秀秀难为情地把擦过手的纸藏在裤包。“你丢了吧。”表哥说。“好……”秀秀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上不了台面。
回程的路上表哥一直望着窗外,出于刚才的插曲,秀秀不敢打扰他。她插上耳机听起歌。”你在听什么?“表哥侧过头问。“挪威的森林。”“你去过挪威吗?”他脸上洋溢起一种洋洋自得的微笑“没有。”他帮秀秀作出答复。“嗯……”“去年九月去了挪威,看极光。”说罢他举起手机给秀秀翻看极光的照片。“那挪威有森林吗?”秀秀仿佛抓到了一缕光,睁大眼睛凑过头问。“森林?”他顿住了。“哪里都有森林啊,你这问题问住我了。”他终于在放大的照片的角落发现了一团绿色:“喏,森林。”“其实和这周围山上的树没有区别。”是的,寂寂的绿。“噢。”“你们女生都喜欢北欧,森林,我去过瑞士的森林……”秀秀心里也寂寂的。
晚上回家,秀秀早早洗漱好上床了。表哥住在隔壁的卧室,今晚和儿时的记忆玩伴聚餐去了。秀秀一直聆听着门外的动静,她的卧室门虚掩着,能看到客厅的光亮。她察觉出了表哥的变化,但也着实对他放不下心。一别五年,表哥送她的旅游纪念品她都放在床头,雨城是个小地方,她心里暗暗想走出去,看看这个广袤的世界。但父母总说女孩子安安分分地呆在这里就好了,有家人朋友,上学工作也不操心,秀秀的发小也出国了,看着她在朋友圈分享的蓝天白云与绿草坪,秀秀常常想,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呢,把自己读成一个呆瓜,以为书里的就是世界的全部,到最后连抬脚的一时兴起都没有了。她过惯了雨城平淡的生活,想到更大的地方去看一看。这是她的心愿,她不敢说,藏了好久最后像蒲公英一样飘到了表哥身上。亦或许这颗心愿种子的萌芽就是从表哥的出现开始。她心里的挪威是盛夏漫溢神秘生命力的梦幻之林,她会亲自去看看的,一定不是表哥说的那样。
“啪嗒。”客厅的灯亮了。
是表哥回来了。秀秀竖起耳朵,听到跌跌撞撞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他又喝醉了。秀秀想。秀秀想下床去看看情况,却又害怕自己关心太多引起表哥的反感。直到脚步声停在他门前,门被吱呀推开了。黑色的身影融进秀秀黑色的卧室。秀秀心里一惊。表哥是走错了吗,她没动身,轻轻唤着表哥:“哥哥,你喝醉了么。”黑色的影子不作答,“嗙”一声竟直直栽到秀秀的床上。秀秀急忙起身晃动表哥:“醒醒,你走错房间了。”“秀秀……”表哥张嘴呼唤。不知怎的,秀秀的第一反应竟是跳起来把门合上,生怕母亲听到了表哥在叫自己。“我带你回去吧,你的房间在隔壁。”秀秀对表哥说。纹丝不动。她伸手想拉他起来,又怕动作太粗鲁。“秀秀……”他突然一个翻身把秀秀压在身下。秀秀又惊又怕,想挣脱却发现身上实在太重。“哥,我是秀秀。”浓重的酒精味蹿进她的鼻腔,呛得她几乎喘不了气。男人温热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胸口,秀秀突然感觉一阵酥麻。“秀秀啊,你不想我吗,几年没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有好多话想和你说,都没有机会。”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吐着,秀秀涌上一股心酸,终于分辨出那个从前熟悉的面孔。“哥哥……”她终于得力推开男人,侧身缩到一边。男人忽地从背面环抱上来,紧紧钳住她的身体。“秀秀,你喜欢我吗?”秀秀不敢作答,她有些害怕,但在心里是喜欢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么。”他的呼吸和身体一样滚烫。秀秀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发起烧来,变得瘫软、动弹不得,任由那双手摆布。视力在黑夜里渐渐清晰,秀秀盯着天花板上微微泛光的水晶灯吊坠,一,二,三……一共二十六块。她总感觉有些戏谑。她扣住表哥的臂膀想要寻求一些安全感,你最信任的,你最想成为的,你最喜欢的,她安慰自己,很快她被甩开了。鼻头一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精神上的苦痛远大于肉体,秀秀侧过头看到一桌子表哥买的旅游纪念品,她特意放在显眼的位置,为了让表哥看见时唤起他们曾经的回忆。此刻那些小物件都像不倒翁似的都摇摇晃晃,但很快就倒了。
秀秀浑浑噩噩地过了些时间,她不明白表哥为何能如若往常般和她相处,不明白他怎么能在那晚关上门离开后随意向母亲编造一个怕自己喝醉影响妹妹休息给她关上门的缘由。她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但一点都不想承认。她看到他站在那里似乎就环绕着象征自由的旗帜,塞纳河畔的乐韵悠扬。但一晃眼,什么都消失了。秀秀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母亲以为她恋爱了整日对她严刑逼供。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日渐消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