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辛琳》,作者辛琳,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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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她是孤独的,可她对孤独的体验感并不深刻。小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待着,没有玩伴。没关系,一个人面对着青山,田野,小河,自娱自乐,从来都不觉得孤单。拿着一根棍子,在河边搅乱水草,将咸菜色的水草一缕缕地用棍子挑散成碎片,看它们丝丝缕缕,在水里踟蹰,不舍地在铺满石头的水中颠簸,顺水漂远,也能玩到忘记时间,更别提顺着乡间的地埂一路跑过去,看见蝴蝶在草尖上掠过,红色的蜻蜓一只只飞,草丛里趴伏的蟾蜍一动不动,它们都是单个的;沿途各种颜色的小花在翠绿的草丛里一朵朵盛开。它们在自己的茎叶中抽出细细的花梗,尽力将花朵伸展到更高的空中,随风摇曳。
她眼见的是,蝴蝶独自在花间畅游,偶然才能遇见两个相伴追逐,追逐一会,各自分开,各自在花间翩翩;蜻蜓也是自个在飞,奇妙的是蜻蜓快速飞行中,会突然停住,停在半空,几只蜻蜓互相追逐,很少见,还有那些在草地上,在花叶上爬行的甲虫,他们都是自己找一个茎秆、一片叶子缓缓爬行,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一路逐水过去,白色的小花开过,结成红色的果子,一颗、又一颗散落在溪边茂密的草丛中,那是蛇莓,大人们叮嘱不能吃,谁吃了会流鼻血的。
蹲在水边,溪边的水草丛生;跑过地头,地里的农作物大片丛生在一起,但它们依然是独立的,每一棵之间看似挨挤得很近,实则保持着距离,每一株都是自己独立地生长,完成生命的周期。那些经务庄稼的农人,他们也是单个的,一个个低下头,在自家的田地里,佝偻着身子劳作;自己的田地要每天不误农时照管,才能有收获,哪有时间结伴游玩。
长大后,在一些重大事件选择点上,她根本没有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时间,也没有能帮助她决策的人,她只能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就像当年婆家让她天亮就离开,早晨临走之前,又突然甩过来一句:“孩子太小,离不开妈!”让她带上孩子走路。她没有争辩,拉上孩子出门后,用最快的速度买了最便宜的车票,一路逶迤,来到首尔。现在,她庆幸当时的决断,她若是凄凄惶惶地回到故乡,依然是无家可归的人,日子过得更凄惨。
她也没有时间与有机缘的人坐一起喝杯茶,倾诉自己的苦衷,那种温情仿佛自己不配拥有。在这个社会体系中,年长之人对小辈辱骂、呵斥是理所当然,职场上上级对下级的贬低,貌似都是天经地义,你只有承受,继续承受,不能诉苦。可那种包埋在心底的压抑常常让她做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常梦见被人追赶,跑得气喘吁吁,却无处可逃;梦见作业、考试没做到最好,又要被狠狠地训斥;或者在梦境中做了白天清醒时绝不会做的错事,在害怕被惩戒的恐慌中惊醒。
现在的生活,她几乎没有同伴,也没有能随时打个电话聊天的人。日子匆匆,早出晚归的路上都是着急赶路的人,看起来熙熙攘攘,但都是各自追赶自己的时间,不关顾身边来来去去的各种面孔,忽略掉每天迎面遇见或伴随同行的各色路人。
她也满脑子有自己的事要经营,要谋划,一心只奔忙在自己的生活里,没觉得孤独。晚上回到租住的地方,有女儿的伴同,孩子写作业的时候,会唧唧呱呱分享今天学校里发生的故事,谁和谁闹别扭了,谁和谁开玩笑开过火了,闹得家长们都知道孩子间的纷争。她安静地听着女儿诉说,听完后,会问一问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也会将办公室里发生的一些成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讲给女儿听,尤其是留意某个人在处理突发的状况时,他应对精妙的过程,她都会分享给女儿,希望女儿以后遇到类似事情后也能找到最佳的处理办法。
可是当他发过来一句:“我好孤独!”她觉得有一种透骨得冰冷穿过手机屏幕袭来。
孤单,孤零零的,孤寂无奈的他忍不住对她这个远隔千里的网友,诉说起自己的状况。
她读过一些人物传记,懂得一点点,一个作品跨越时代,太超前同时代人的价值观与审美,不被理解,遭到诋毁的艺术家是孤独的,一转眼,他们的作品已经传世百年,他终于被认可、被肯定,在印刷品上被缅怀,可惜艺术家早早孤独的离世,看不到对他的各种赞誉。她记得几位写进教科书的人物,贝多芬、莫扎特,还有安格尔,他们就是在音乐、美术的探索思考中走在了最前面,与大众的审美拉开了距离。可他这位网友不是音乐家,也不是美术家……他也没做科学研究,没有提出被学术圈视为异端的学说,他也没有像爱迪生一样孤独地寻找着持久耐用,亮度最佳的灯丝,何况像爱迪生那样执着发明创造的人,才不会有深刻的孤独体验,那他为什么孤独?她不懂。
他的孤独,应该是与她自己,与通常意义上的理解的孤独不一样。别人孤独只是形只影单,是想聊天却没有合适的人倾吐心扉,是想醉卧红尘却没有陪伴在身边能一起喝到一醉方休,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回家的人。
他的孤独,她不敢说理解,却隐隐觉得那是一种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孤独,他的孤独绝无仅有,虽然没有和整个社会撕裂,但是他孤独得如此彻底,是否和他自己的圈层已经分歧到难以融入?只能猜测,他思考的高度,已经没几个人能够达到;也有可能他在信仰、理念、价值的追求上与社会主流信仰、理念、价值相左,他是遭到主流排斥和驱逐后的孤独,他还一直不悔改,坚持自己认知的正确性,不放弃自己的信仰、理念、价值,与主流一直在作不懈对抗,变成一个彻底的孤独者。
他可能是秉承一种信念求索,不顾他人的苦口婆心劝阻,执意走上了一条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走、没有现成的道路,周围一片漆黑,只能靠自己摸索前进的孤独?
是站在信仰的山巅,宣讲自己看见的风景,亲眼见到的真相,却没有人愿意相信的孤独,没有人愿意跟从的孤独。
这样孤独的人,红尘世间真是少有,她敢说,每天和她一样在首尔的主干交通线上迁徙移动的所有人,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透彻的孤独体验。
2
和这样孤独的人交往,她该怎么做?以她的智商,只想到一个办法,去敲门,经常到他的聊天页面敲敲门,造访造访这个孤独的人,给他制造点杂乱的声音,打破他孤独的静寂,让他从孤独的美学体验中,全身心孤独的沉浸中稍稍中断,回转头来看一看这个偶然来敲门的人。
所以,她主动去敲门。TALK上打开他的聊天页面,她打出几个字:
“咚 ~咚~送牛奶的来了,嘻嘻,空瓶子,牛奶都被乌鸦喝光了,你找它要牛奶去。”
敲过一次门,她关闭页面。
她是在下班赶车的路上抽空打开页面编辑笑话的。她得专心赶路,一路脚步快速,下班时间,都饿了,她得赶回家立马动手做饭,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准备好晚餐。
如果电车上侥幸有座位,她能挤到一个位子,她会多敲一会字,给他多编出一套话。
“蹑手蹑脚,爬到窗前,左右探探,咦,没人,赶快从开着的窗户里挤进去,渴死了,先跑到厨房打开冰箱,找杯牛奶喝。啊,冰箱里空空的,只有半截留着牙印的胡萝卜,敢情怆髯是属兔子的。哼,不惜疼我雪白的爪子,打翻墨水瓶,四只爪子多多蘸点,到处踩出些梅花印……得,你崩溃吧!”
发过去几天,他的页面岿然不动,一片寂静,没有回复。
她慢慢地懂得,他们是有时间差的。她的下午下班时间是他的早晨,她的夜晚十一点临睡之前,是他的下午时光。他平时不登录TALK,只在偶尔空闲时才会上线,也就是他不会每天用TALK这个软件的。她发出去的信息,十天半个月他都不一定能看不到,就像上次,他是隔了三个多月才看到。
他没有及时看见,她觉得不在乎,发出去,自己乐呵一下,他看见了,微微一笑,精神松弛,暂时忘记一下孤独也好。
所以,她还是乐陶陶地编着一段又一段的调笑。
“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怆髯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道;
“格格巫。”
“你来干嘛?”怆髯满眼疑惑地打开门,
“蓝精灵把我的衣服都撕烂了,”格格巫边说边让怆髯看它的黑袍子,“我一路追过来,我亲眼看到它跑你家里躲起来。你把它捉住,交给我,我给你一千块,现金,网上支付都成!”
藏在地毯下的蓝精灵,看着走过来走过去的的黑头大皮鞋瑟瑟发抖,这个人会为了一份打糕钱卖掉我吗?
编辑这些笑话,她自己也很开心愉悦,上班的疲累感消减得很快,她也渐渐忽略了公司里各小群体之间的摩擦,上班全身心做设计,争取按要求做到最好,下班回家做好饭,吃过,洗刷过,和女儿轻松愉快地聊会天。面对女儿的学习,她也平和多了,只要作业完成,时间还早,她想再画一会画,同意,等到点了,才会催促休息。她也不在学习成绩上撕扯催逼,和女儿的关系也融洽多多,女儿更愿意和她分享同学间的小秘密,她也能以平和的心态听着女儿诉说学习上的苦恼。
敲过几次门后,她又换一种方式。这天她又编出一段发过去。
“有一个人住在高墙耸立的城堡里,可他觉得还不够安全,将高墙上原本加固的门全部封起来,只留下一个小洞,每天交换物资。可他还觉得不够安全,又给自己加上锁链,将自己捆缚起来。哈,不敢再说了,某人眼睛冒火!赶紧飞,使劲飞,飞得远远的,再迟一点,弹弓瞄准了……”
她有一种感觉,总觉得他这个网友将自己太过封闭,将自己包裹得太紧实,太拘泥于教条,为人处事太过矜持,做人过分强调礼仪,这些都对自己捆缚得厉害,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让他如此孤独。没想到,是她自以为是,她错了。
过了几天,她偶然看见他们都在的一个TALK群,他发了一个简短的信息:
“最近有点忙,跟着教练学开飞机。”
学开飞机,她只好翻转到他的页面乖乖地认错:
“我看到你在群里发信息了,嗯,我才是那个被固定、被束缚的人。”
自己连飞机都没搭乘过,怎么能和学开飞机的人相比,学开飞机的,怎会拿起弹弓瞄准,那一定是杀伤力更强的机械化武器,她这个玩笑开的级别低。不过,她再没有深度理解,学开飞机的人和自己的差异,直接将此事丢在一边。
没消停几天,她还是打开了他的页面,还是想琢磨琢磨,给他再整点故事。
话说在济州岛的北边,有一个四面环海名叫龟山的小岛,那里郁郁葱葱,仙气缭绕,是神仙们修行的地方。神仙们修行时,是不能有任何情绪变化,尘世打扰的,否则几千年的修行化作乌有,功亏一篑。假如,你的验生石亮了,你的孽缘出现,你把验生石交给我,我帮你去找,不管她是花容月貌,婀娜多姿,还是态生百颜,妩媚娇软,我都不会放过,一概捆起来,锁进山洞里,绝不能让她们干扰到你的修行,只愿你早日冲破十重天,孤独一万年!
发过去这么一段,她自己禁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这次笑话真不是笑话,直接戳到他的心坎上,他本来孤独又孤单,还这么取笑,祝福他孤独一万年。他会不会生气地跺脚,气得浑身发抖,她可满不在乎,反正发给你看了,大不了不做TALK好友,互相删除,从此网路各自天涯。
他的页面依然安静,只显示着她编辑的几个故事。有时候很好奇,在他的页面后面是什么?难道是一个广阔的地域,那里能容得下所有她心底的促狭,暗含的诡计,藏在字底下的揶揄。
偶然,一次,她留言问他,“我这样一直拿你开玩笑,你会不会生气?”
过了几天,他回复了,仅仅一句:“不生气,我从不生气。”
多好啊,不生气的人,就像一片宽广辽阔的草场,能容许她像一匹马儿尽情撒开蹄子四面狂奔,或者尽可能兜最大的圈子。
这样的促狭事做久了,她不仅做成了习惯,而且每天心情特别愉悦。她喜滋滋的,脸上洋溢着压不住的开心,即使与平日里最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她照常喜逐颜开,走在路上,满心满眼洋溢着快乐,不知不觉间快乐融进了她的每一个细胞,成了她的标签。只可惜,公司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天天这么美滋滋的,有啥好事?真有什么人问,她也答不出来,我有好事吗?
“嗨,跨越太平洋,从欧洲到东亚,有一条最近的路途,无需僵直地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你知道这条路吗?它是我用俄罗斯方块搭就的跨海大桥。来吧,登上这座横跨太平洋的桥,别怕,你就像哪个精神抖擞,永远昂扬向上的游戏小人,跨上桥,一直朝前走,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满血复活,放心,我在对岸接你,保证接不住,让你哭鼻子。”
又编了一段。想到将他比作游戏小人,她禁不住捂住嘴偷笑起来。那个游戏小人真是可爱,键盘操控下,高高兴兴地左右奔走,精神百倍地上下跳跃,游戏高手操控的顺溜,一会儿完成任务,到达终点,伴随着欢快的音乐,游戏小人高兴地扬起手臂。她可笨死了,操纵不了键盘,只要她出手,游戏小人迈不开腿,左右不会走,更不别提上下丝滑地跳跃,几秒钟游戏小人就拜拜。
3
某一天傍晚,准备下班时,他们在TALK上遇见了,他在线,聊天页面上打出一个笑脸的表情,她看到后也回复了一个表情,表示在线,他直接发过来一句:
“你就像女王一样。”
啊,她全身一哆嗦,夸人怎么能这么夸,女王的头冠可不能随意给人戴。
“不,绝对不是,我就是普通底层,平民。”她赶紧撇清身份。
“哦,是我表达错误,我想说的是,一个遵从自己的内心生活,做自己主宰的人,每天开心快乐,这样的人,就是自己的王。”他解释道。
啊,还有这样一种说法,她惊诧地转头向周围看一看,下班一会了,同事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没有人看见她此刻的心潮涌动,她起身去给自己接点水,平缓自己的心情。
窗外,首尔的灯一片片地亮起。天再黑一些,华灯全部闪亮起来,长长的主干街上流光溢彩,车灯,路灯交会在一起,宛若一条条星光璀璨的河流;在最繁华的商业街,人潮涌动,市场里爆满着各色人间滋味,真美啊,夜色中的首尔!她轻轻推开纱窗,感受一会首尔夜晚凉习习的风。一瞬间,她恍惚觉得首尔的所有灯光全部升到了苍蓝的天空,成为天空里闪亮的星辰,所有的星辰都是那么光耀夺目,像梵高《星空》画中的星星又大又亮。所有的星星照亮了她的全身,有一颗光芒最强的星星从天空滑进她的身心,住进了她的心里,从头到脚照亮她所有的细胞。那些在过去岁月里遭受过的嫌弃,厌憎,那些独立抗过的黑暗与负累,都全部脱卸下来,沉到首尔最低的地层里化作尘埃。她没有黑影,没有灰色,没有忧伤,没有刀砍斧斫留下的伤痕,连一点时间磨砺出的细小痕迹都没有,她整个人被点亮了……她成了一个全身被星星照亮的人,一个披满光华的人,一个在首尔最具光彩的人。
原来遵从自己内心生活的人,就是自己的王,原来像她这样简单地做自己,努力生活的人,也是有价值的,也能被肯定,即使她贫穷、卑微,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蜷缩在首尔贫民聚集的灰暗巷子里,每天为生计奔波;虽然渐渐地走到人到中年,身体会衰弱,会老去,她依然是一个遵从内心,清淡地生活,不被尘埃蒙蔽,不会被繁华侵扰的人。
她是女王,不是世俗中众生的女王,她是自己的王。像她这样的人,在首尔很多,也不很多。
那一天回家的路,是星光灿烂的路,璀璨的灯光照耀着每一个晚归的人。
第二天她给他发过去一条信息:“谢谢你,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辛琳于2024年10月10日星期四
文章配图来自于插画师井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