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无声

记忆中的除夕夜总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五颜六色的彩灯在夜空中杂乱无章的闪烁,烟花在空中肆意绽放,偶尔会有锣鼓声响起,接着就是疯狂的狗叫声……夜晚躁动不安,可是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更显苍白和寂静。

落雪的夜晚自然是没有月光的,但是比有月光更加明亮,沉默的雪足以照亮一切。父亲在雪地中摇摇摆摆的前行,干净的雪地中留下一串乱七八糟的脚印,我跟在他的身后,时刻准备着在他倒下去后将其扶起,又怕他突然一个踉跄摔倒连累到我,所以我们之间总保持着三四步的安全距离,像两个沉默赶路的陌生人。

父亲嘴巴里念念有词,浑身一股难闻的酒气,寒风逆吹而来,我冻得牙齿打颤,又被刺鼻的酒气熏得马上紧闭嘴巴。父亲一会儿骂大伯,一会儿又骂五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语无伦次,风雪很大,加上锣鼓鞭炮声不时响起,我很难去配合他做出他想要的回应——我也不想做任何回应,我搞不清楚他的这种醉意几分真几分假。

父亲对我很不满意,三步两回头,他停下我也就停下,他骂我一句“完怂”(没出息的意思),我马上回他一句,这样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们彼此拿对方一点办法没有。于是,我们就会在雪地中相互怒视对方,长久的僵持,像两个执拗的木偶,烟花在我们头顶绽放,我看到父亲面目狰狞,干瘦的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胡子随着肌肉的抽动而扭曲的跳动,几分钟之后,他突然对着谁家的狗大吼一声:“再吵老子宰了你!”然后转身继续前行,我也吼一句:“有本事就宰了啊!”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反正我的声音也足够大。

我恨透了这样的除夕夜晚,别人阖家欢乐,我却在大雪中瑟瑟发抖,别人家过节,我家过劫。大哥家到我家距离不到一公里,可我觉得比一光年还要长。

从早上开始家里的气氛就很诡异,完全不是新年该有的样子。父亲照常喂牛,母亲打扫房间,在厨房里收拾饭菜(中午搅团,晚上一般是长面或饺子),似乎对于新年的到来并没有多么大的期待。我和姐姐倒是显得很兴奋,张罗着贴对联,放鞭炮,穿新衣服(通常都是隔一两年才换件外套或裤子)。到了下午,村子里的人陆续去庙里上香,杀鸡,挂灯笼,拉彩灯,锣鼓声从四面八方渐次响起。可是我家依然安静,甚至比平时更显冷清,到了这天父亲在牛圈里呆的时间比平时都要长,他嘟嘟囔囔不知是在骂人还骂牛(他总是在牛圈里自言自语),母亲紧皱眉头,她在盘算这么一点肉和菜如何撑得过漫长的正月。到了晚上,父亲才灰头土脸从牛圈里出来,跺跺脚,拍拍土,洗脸,吃饭,然后收拾好香表喊我去下面(爷爷家或五叔家或大哥家—家谱在谁家就去谁家)接纸(家乡习俗,除夕夜家里男人去接过世的亲人过年)。

接完纸大家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玩扑克,喝啤酒饮料。大伯,二叔,五叔在炕上陪长辈们,我们所有的孩子坐在地下的沙发,凳子上。大家各玩各的,互不影响。看似祥和欢乐的氛围往往在突然而来的一声大喊中瞬间破坏,然后就是啤酒瓶砸在地上的破碎声,碗碟摔碎的声音,衣服撕扯的声音,吼骂声,咆哮声,哭喊声,劝架声……

父辈们的恩怨情仇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大家心怀鬼胎,都是有备而来,所有的情绪和不快必须积攒到这一天集中发泄,一时间谁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恨不能就在除夕夜把对方干死,反正场面一度混乱,我们惊慌失措,各自去拉自己的父亲,为他们的荒唐行为买单——真是遭罪。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明白,明明是骨肉至亲,到底在相互嫌弃什么,到底在彼此攀比什么,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到底是什么原因非要在除夕夜做个了断!却又了断不了!

根本没有快乐可言,除夕夜如噩梦一般。我带着我的父亲从战场撤离,像个逃兵。我一边给他带路,避开没有盖子的自来水井,一边又巴不得他马上掉下去。父亲总是吃败仗,他身高不及大伯,体格不及五叔,嘴巴又比不上二叔,偏偏又是个死心眼一根筋,一路上骂骂咧咧,好几次还装腔作势试图返回去继续作战,我不理他,他又跌跌撞撞折回来。

夜突然安静下来,村子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发出桔红色的光,像一个个鬼魅般的眼睛。父亲走走停停,又是撒尿,又是抽烟,又或是站在沟边不动,望着对面的寺庙指指点点,自言自语,如同中了魔咒。路上没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人?此刻大家都坐在温暖的火炉旁吃喝玩乐,看春晚,做游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祥和安宁,只有我在风雪中独自凌乱。我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要可怜,如果我有一盒火柴,我决定和父亲同归于尽!

要是我有足够的力气,我会直接将父亲扛回家扔到炕上,或者直接扔进沟里(我承认我有过这种想法),可是我太小了啊,我没有办法和父亲抗衡,只好由他摆布。直到母亲和姐姐打着手电突然出现,我才会愤怒的说一句:“谁爱管谁管,我不伺候了!”心中无限辛酸,寒冷和恐惧瞬间袭来。

我们娘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父亲拖拽回家,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衣服上头发上都落满了雪,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父亲的战斗力马上恢复,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出出进进,一会儿熬茶,一会儿放炮,房间里烟熏火燎,呛得人快要窒息。母亲将煮好的肉盛出来,可是谁也没有胃口。父亲在房间里摇摇摆摆来回踱步,房间的门大开着,门帘高高挂起,雪花斜斜的飘进来,冷空气很快注满了整个屋子。我和姐姐裹着被子蜷缩在炕上看春晚,父亲对我们语无伦次的抱怨,咒骂,一句也听不懂。他暴跳如雷,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关掉电视,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他将所有的不如意全部迁怒于母亲,姐姐和我,好像这烂糟糟的生活是因为我们而让他比不上大伯,二叔和五叔,好像这样的夜晚他承受了无尽的屈辱和悲痛。母亲放下门帘,关上房门,父亲马上打开,那两扇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被他摔得快要散架,母亲终于爆发,对着父亲大吼一声:“你要死吗?年年这个时候总要犯病,到底是你哪位先人把你惹了,大半夜折腾的人不得安生!”

父亲等的就是这个导火索。我家的战争一触即发。

“再说一句试试!”他一边咆哮,一边抓住母亲的头发,我和姐姐一拥而上。四个人瞬间搅合到一起。我俩边哭边用力去辦他抓着母亲头发的手,可是总也无济于事。

母亲像一只可怜的小鸡从房间被扯到院子里,父亲的拳头雨点般砸在她的身上。最开始母亲还在反抗,可是渐渐的她就放弃了挣扎,头发撕扯着她的头皮,她的脸上早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我和姐姐无力地在他们周围哭叫,母亲忍着疼痛伸手为我和姐姐擦眼泪,她身无铠甲却像铜墙铁壁,自己在受苦受难还一个劲地喊我们快到房间里去不要冻坏。而我的父亲,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一脚将我们踹开,还不忘恶吼一句:“给老子滚开!”

当父亲耗尽所有体力如同棉花一样倒在雪地里,母亲就会喊我和姐姐帮忙将他抬回房间。雪花依旧愤怒的下着,无声无息,很快就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脚印覆盖,世界一片洁白,好像这个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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