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白杨树一样活着

                                      (一)

        “坚持你的追求,终有一天它会反过来追求你。”

  也不知从哪儿听来了这么一句话,偶然间想起,他便心血来潮,寻了好久,终于从抽屉底部掏出了那本蓝色印花笔记本。又从落满了灰尘的笔筒中拔出那支黑色系列英雄牌钢笔,一字一句记了下来。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墙上,显得神秘而恬静。

     生疏了,看着格子纸上歪歪斜斜的字体,他不禁感叹道,嘴角不免露出了一丝轻描淡写的忧虑。

  “又写这些东西,为了消耗这只不生蛋的母鸡吗?”他拿起鸡毛一样轻的笔记本自嘲。

  但转念一想,还是留着吧,不是说“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虽然自己被梦想弄得已经够狼狈了。

  相比而言,那支黑色系列英雄牌钢笔似乎更能勾起他的一些思绪。他记得那是姐姐为了祝贺他高中顺利毕业,而特地送给他的礼物。那一定花了她不少钱,他想。那时候寄宿,每逢周末才回一次家,隔天回校的时候从家里背两个又大又厚,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油饼子,父亲再从皱皱巴巴的口袋里掏给他五张潮湿了的标有数字十的人民币,这就是接下来一星期他全部的家当,里面还要扣除来回的车费。

  他想起那时候车费总是在涨 ,不到半年时间,就从五块上涨到了八块。

  “哎吆,你们可不知道,油价又涨了好几毛”

  “哎吆吆,你们怎么可能知道嘛,现在上山我往车里加水,人家都得跟我多收好几毛钱。” 

  他总是看见那个贼眉鼠眼的司机这么跟别人说,然后心安理得的堆着笑容从每个人手中接过多了的好几十毛。而被收了钱的人依旧还得在拥挤的人群中,抬着一只脚摇晃上两个多小时。

  不过想到要是遇上狗屎运了,便可以打个顺风车,省下一大笔钱,跑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晚上趴在被子里,打开那架心爱的小企鹅台灯,虽然很刺眼,但可以美美的看上几个夜晚,他心里顿时有了当时的那种爽劲儿。

  不过很快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以及那个夜闯寝室的小矮子老师。

  “矮子!砸了我的灯,到毕业都没跟我说一声对不起,那可花了我一大笔省吃俭用的钱。”直到现在他依旧愤愤不平,无法释怀。

  进食堂右手第一家,那是李阿姨家的,那个肥身材、大嗓门却为他熬了整整两个月的中草药,弄得满食堂都是一股子让人厌恶的药草味的女人,至今还在他的梦中出现的次数比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多。 他记得,那时候他和阿强还有老沈那俩家伙,总是有办法铃声响起前在那里吃饭。

  那时候,食堂的菜总是让人吃的清心寡欲,没了念头。每到吃饭的时间,他觉得那里便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而自己和这俩狼吞虎咽的家伙就是整天敲完钟便迫不及待开斋的和尚。米饭,配上唯一的土豆丝,就是全部。

  “呸!矮子!”他朝着地狠狠地来了一口,“为了凑够那十二块钱,我每天只吃一碗土豆丝,那白花花的米饭看着我都简直发毛了。”

  他似乎听到了灯被摔得惨叫的声音,他觉得那个声音就像是睡在他身边的阿强和老沈遭到了屠杀。

  “去你的!龟田!”他咬牙切齿的看着桌子上昏暗的台灯,一巴掌拍了过去,

  “龟田?”他想起这正是他为了报复他而给他起的外号,没想到揭竿而起,应者云集,不到傍晚就传到了那家伙的耳朵里,听说他气的就差在年级组办公室骂娘了。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又想起,年级组主任,那个胖乎乎的家伙,从一楼震慑四楼的怪物。那是个很容易对孩子们动粗的家伙,他每次动手,他都记在心里,在长期的实践中,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规律。那怪物每次动粗只打三下,不多不少,刚好三下。于是为了报复那个丑陋的怪物,他给他起了个更热的外号“三巴掌”。后来,听说为了这个外号,那家伙还明察暗访了一番。

    “人民教师?”他看着倒在一旁,却依旧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暖的台灯,眼神中飘过一丝疑虑。

                                  (二)

    “你跟我来,”他记得,这是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会对他说的话,以至于后来只要见到她或是想起她,脑海中就会蹦出这四个字。

  8岁那年,他爷爷去世了。

  “既然你爹都死了,你还自作主张立了新墓址,我看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再留在这个家族里了。”他突然想起了他大爷爷那副驴蹄子似的嘴脸。

  “呸,你个伪君子”他愤愤不平道:“你的后事办成那样,让全村的人笑话,活该!”

  他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似乎看到了他三爷爷正指着他奶奶的鼻子骂到:“如今,你家老头子走了,你就慢慢哭吧”,说完同那虽没有说一句话,但却眼神中充满了鄙夷的四爷爷扬长而去。

  现在,他嘲笑他们。

  想起他三爷爷老三头的女人在外面逛了十几年后,又回来了,将老三头赶到了偏房中,而那女人却堂堂正正的住进了正房,而且还住的心安理得。他就心里感到爽,他恨不得现在就像老三头当年指着他奶奶那样,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说:“这后半辈子,就等着哭吧,你个糟老头,活该!”

  对了,暑假回家的时候,听父亲说,当年那个一句话没说,却眼神中充满了鄙夷的老四头,客死他乡了。

  “客死他乡?”他感到可笑,可笑至极。所以现在,轮到他嘲笑他们了,嘲笑的心安理得。

  你们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将我们“撵”除了家族,他对他们说到,宛如他们就在他面前。

  说到撵,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

  “我们是被你爷爷撵出来的!”他父亲向他吼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他睁大眼睛不服气。

  “啪!”的一声,脸火辣辣的。

  “你今天给老子记好了‘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这是为人子女最本质的东西。丢了这些就跟畜生没什么区别。”

  老爷子,我知道,你亦懂得“丧三年,常悲咽”,“事死者,如事生 ”,当时就只是没再给我左边来一下而已。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后来你便借了一些钱,加上自己手头仅有的几百块钱,走了整整几天几夜,终于找到了那辆不知被你修了多少次的二手拖拉机。从此,你和母亲便消失在了我们的童年里。

  他突然看到,离家最近的那座矿山,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那辆二手拖拉机岌岌可危的停在半山腰。母亲正抡起大锤奋力砸向眼前的一块板凳大小的石头,那石头的反弹力使她渺小的身躯和汗水同时在烈日下剧烈的往后颤抖着。一旁的父亲,正抬着那跟簸箕一般大小的铁锹,光着膀子,一下又一下,吃力的往车上装那些被母亲砸成了小块的石头。身后的大山死一般的沉寂,陪伴他们的唯有恶毒的烈日。

  他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孩子他爸,你歇一会儿吧,今天日头毒”

  “没事,我多干一点,咱们和孩子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孩子们的日子?他陷入了沉思。

  他又回到了那里,那个既留恋又不愿再次面对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是蓝色的,但晚霞却是黑色的。

  他看到了一群孩子在麦场上嘻嘻,但同时也看到另一边山坡上有三个瘦小的孩子,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大的13岁,女的11岁,而小的只有8岁。

  大男孩身后麻袋粗的柴捆,淹没了他瘦小的身躯,迈着吃力的步子,乌龟似的往前挪着,豆大的汗珠泪水似的划过脸颊,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后面的小姑娘用胳膊挽着一只大竹篮子,里面装满了野菜,显得很是吃力。她脸色呈现出麦干的颜色,很是憔悴,满脸焦虑的望着旁边背着大背篓的小男孩。

  那背篓的底部几乎触到地面,一看便知是大人用来装稻草的中等背篓,里面装着满满一背篓毛驴粪蛋子。他额头上满是土,左脸颊上有一团新鲜的血迹,汗水和血液混合在了一起,顺着他消瘦的下巴流淌到脚下,让人无法分辨是血液还是汗水,破旧的衣服领子里全是粪渣,他不时的用手往下拍。摇摇晃晃的跟着大男孩的步伐往前挪着,像极了一只小乌龟。

        他似乎不愿再往后看,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看到了那所小学,还有那个女人。

  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那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对他而言,也许那就是母爱吧,他想。

  他已经不记得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只记得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推开教室的门,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你跟我来”

  他呆呆地跟着她走出教室,穿过花园,在那儿他总能看到三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完没了。最后来到她的宿舍。

    记忆中,那女人总会在漆着大红牡丹的洗脸盆中为他准备着半盆不凉也不烫的温水,水温刚刚好,就宛如是专门为他用温度计测量过。那女人会轻轻地抓起他的小手,看着一道道炸裂了的鲜红的小口,皱紧眉头,轻轻地放入那盆水中。

一股暖流慢慢从手心传来,经过双臂汇聚在了心口,最后扩散到全身。这是他生命的全新一天开始后最先接触到的,最温暖的东西,记忆中是那样不可替代。

  他举起了自己那双洁白修长的双手,似乎看到了那女人将一块白色的,自己从来没见过,但却闻起来很香的东西放到了自己手心中,他合住了双手,小心翼翼的摩擦起来。

  他记得当年她就是这样抓起他的小手不停的来回搓动,每次他都会惊奇的看到很多泡泡,记忆里只有妈妈过年洗衣服时才会看到,他总是和姐姐一起玩那些泡泡,玩的很开心。

  所以他想趁那个女人不注意时,偷偷带一些泡泡回去,跟姐姐一起玩,他知道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但是那个女人似乎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个机会,她总是微笑着,给他讲很多其他小朋友从没听过的,很好听的故事。而他也总是把这些故事在晚上睡觉时,借着炉里微微闪烁的火光,讲给哥哥和姐姐听。

  他还记得,那个女人每个月都会很奇怪的拿着一把类似于剪刀的东西,在他头上弄来弄去。但他确信那绝对不是剪刀,他见过妈妈的剪刀,跟她手里的长得有些不一样。总之它们之间肯定有一些东西是不一样的,他肯定。

  他鬼使神差似的坐直了身体,双臂仅仅抱在了胸前,就像当年她要求的那样。

  她给他披上一块布,告诉他,

  “只要披上这块布,你就会拥有魔法,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他很相信她说的,因为每次都很灵验。

                                (三)

        “滴滴,滴滴......”

  昏暗的墙角骚动起来,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寻着这熟悉的声音,他翻箱倒柜,邹起了眉头。最后终于在那顶黄色的木柜顶端,右边靠近窗户的小角落找到了那个还在喊叫的小东西。

  那是只拳头大小的闹钟,褐红色的皮肤,像极了熟透的红苹果。

  嘿,小家伙,是你啊,他心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

  他轻轻拭去了上面五个新鲜的指印,在昏暗的屋子内蹑手蹑脚的挪回了椅子上,地板在身后“吱吱”的嘶吼着。

  借着被打翻了的灯光,他戴上眼镜,静静地端详起它。

  “真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你自己叫醒了自己”

  他轻轻的抚摸着,突然感到上面有什么东西搁手,凑近一看,只见歪歪斜斜刻着四个大字“警钟长鸣”。

  很快,那骚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整个屋子又在昏暗中恢复了出奇的平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时,鼻腔内的毛细血管在“吱吱”地吼。

  恍惚间那小家伙变成了一个女人,小个子,微胖,马尾辫一翘一翘地衬托着脸颊上的小酒窝,温暖而有力的一双大手,紧紧拉着他,穿过没脚的雪地,撩起厚厚的大红毛毯做的门帘,走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屋子。

  火炉上的水壶嘶嘶的吼叫着,靠近窗户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脱了漆的黑色木质小课桌,一塌厚厚的白色小本子,整齐的待在上面。那只同样掉了漆的钢笔,稳如泰山地压在本子上,透露着圣神而不可侵犯的威严。

  离火炉大概一步左右的距离,有一张雕刻着古莲花纹的木床,床单上金色的葵花显得整洁而亲切。

  “来,坐床上”她温柔地笑了笑,

  他站着没有出声。

  他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自己会把那个整洁的床铺弄脏。

  她摸了摸他的头,“那你去那边搬个凳子坐在炉子旁。”

  他照做了,后来她也搬了一张凳子和他坐在了一起,一阵清香从她身上袭来,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

  “来,试一试”她递给他一双手套,用红色的毛线一针一线挽出来的,密集的线条宛如瀑布,看不到一点缝隙,不知道花了她多少个夜晚和泪水。

  自从村里小学成为危房后,他便和其他人一样,被安排到了这个地方,一个陌生而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他从大人那里听说过,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孩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不明白,便问他们为什么,那些大人把嘴角翘到跟鼻子一样平,故作神秘的对他说因为她流产了。

  他不懂,又问他们什么是流产,那些大人便把嘴巴咧到了耳朵后,对他说回家问你妈去。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回来一次,他便扯着母亲的衣角问什么是流产。母亲很是惊讶地望着他,许久才抱起他,问他为什么要知道什么是流产,他便如实告诉了母亲。

        母亲似乎看到了一辆大货车踩着大雪呼啸而来,司机双眼凸出,手脚并用,却依旧阻止不了手中咆哮的恶魔,他焦急的从车窗里伸出头,顶着呼啸的北风几近绝望的向前方嘶吼,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女教师猛回头时车已经近在咫尺,在最后一刻她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学生推了出去,自己倒在了一片红色的雪花中,失去了腹中已有五个月大的孩子,更永远的失去了孩子。令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当初那个在小山村里备受争议的女老师,居然就是孩子现在的班主任。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说:“流产呢,就是老师想跟妈妈一样爱你。”

  “真好看,暖不暖和?”女人将手套戴在了他的手上,欣喜的望着他。

  一股暖流从手心传来,经过双臂汇聚在了心口,他突然想起了那只漆着大红牡丹的脸盆,和那盆不冷也不烫的热水,想起了那个女人。

  两粒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女人惊讶的看着他,不停的问他怎么了?

  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老师,你会像妈妈一样爱我吗?”

  女人像被电击了一般,瞪大双眼,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哽咽道:“会的,老师会像妈妈一样的爱你,你就是妈妈的儿子。”

  他拨动了一下指针,又想起了那个早晨。

  北风呼啸着让人睁不开眼睛,阳光惨淡的发白,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冰封了,唯有那群孩子的哭声,证明在冰山上,仍有那么一角,透露着温情。

  他们是那个早上才被通知她要被调走的,她说她争取过,虽然最后还是没能够陪他们走完这段路,但她依旧很开心在生命中遇到了他们。她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做一个有梦想的人,做一个为梦想而活的人。她告诉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要爱爸爸妈妈,爱老师,爱集体,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做一个有爱的人。

  那天,大家都哭了,哭的就像那呼啸的寒风,像那惨淡的阳光,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要走,被调走又是什么意思。大家知道的,仅仅是有人从他们手里残忍地将她夺走了,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而他,再也不会见到妈妈了。

  他哭的死去活来,泪水在那双红色的棉手套上结成了冰块,任谁也拦不住。

她拉起他的手,穿过雪地,撩起门帘,关上门,紧紧的抱住了他。

只有他知道,那天她哭了,哭的像个小孩子。

许久她才抬头用手拭干了他的泪水,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只褐色的,外形酷似苹果的闹钟,对他说了那句让他不敢遗忘的话。

“希望它每天都会叫醒你”

                                (四)

他将闹钟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子右上角的相框边。六年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一直看着他,嘴角挂着永恒的笑容,一次次驱散了他心中的黑暗和孤独。

  “妈,孩子就拖给您照顾了,我们这就走了,您保重身体。”

  记忆中,奶奶只是叹了口气便转身回了屋。

  那三年,他的感情随着年龄长大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会因思念记忆中模糊的他们而情不自禁的流泪,竟然可以无言的哭泣。但他毕竟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你看,孩子写的日记,”二婶看着他写的日记,常常皱着眉头对二叔这么说。

  直到那一年的除夕夜,他再也无法控制住感情那头猛兽了,当整个笔记本湿透在思念的海洋中时,他发现里面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我恨你们!”

  “这是多么危险的想法,”他拿起相框说到,“所以我一直很庆幸能够在后来的日子里遇到了您。那年,如果不是您, 我又该拿什么拯救自己。”

  “妈,您别着急,他二叔已经发动全村人都出去找了!”他似乎看到二婶极力拦住不知所措要奔向黑夜的奶奶,“他可能和其他孩子出去玩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奶奶焦急的喊到:“老二家的啊,你就别再骗我这个老不死的了,这大年三十的,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跑出去和他玩啊。”

  二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也看到下午得知大哥和大嫂不回来的消息后,孩子趴在火炕上整整一个下午没抬头。

  那个下午,他感觉他的耳朵中有上千只、上万只苍蝇亦或是蚊子,一直在那里叫个不停,后来他的眼睛里也全是它们。他甚至感觉有几只已经通过他的耳朵爬进了他的心脏,它们在那里肆无忌谈的吮吸着他的血液,直到他一点点的麻木,失去了意识。

  “冷...冷...”,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哆哆嗦嗦的吐出这两个字后,他感到一双温暖的臂膀将他搂的更紧了,他听到耳边嗖嗖放肆的北风,以及急促的呼吸声。

  他挣扎着张开了双眼,皑皑的白雪映照着她模糊的脸庞,忽隐忽现,但却让他感到十分温暖和亲切。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那只冒着热气,漆着大红牡丹的脸盆,看见了那双暖暖的红色棉手套。

  “老师...”,一股心酸和委屈浮上心头,他将头深深的埋进了她的臂膀内。肆无忌惮的哭泣声伴随着雪花被卷进了呼啸的北风,飘向未知的远方。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对他说到“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老师...我害怕!”他泣不成声。

  她紧了紧双臂,“不要怕,老师在这儿。”

  “老师,你知道吗,从他们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个害怕黑夜的孩子,我只是......只是害怕黑夜一次又一次的来临......却看不到他们,我仅仅只是想喊一声爸爸,妈妈......”

  她宛若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许久说不出话来,紧紧的抱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农村孩子。

  “孩子,你记住,黑夜永远只留给那些内心看不到阳光的人。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是永远不会有黑夜的。”这是那晚,她对他说的,对那个躺在悬崖边上的十三岁的孩子说的。

  那晚,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而在山洞里,她抱着他,他躺在她的怀里,过了一个全世界最温暖的,独一无二的除夕。

  “我没有想到,那晚他们会打电话给您,把您从温馨的团圆中拉出来。”他对着相框说道,“我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您找到了我。”

  “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人很残忍,他们不应该把您从团圆的温暖中带到那凛冽的寒风中。”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拥有了您的爱,母亲对儿子的爱,没有丝毫保留的爱,妈妈。”

                                (五)

        他望着镜框中被打翻了的台灯,在黑夜中散发着温馨的暖光,心里不禁想起了那个千里迢迢从沿海跑到高原来支教的研究生,前段时间听同学们说,他迁了户口,并结了婚,正式扎根在了那块令他朝思暮想,热血沸腾,准备大干一场的土地上。他记得,那年他曾对他们说:“我要用我滚烫的热血,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培育出一片白杨林。”

  还有那个玩世不恭,白了头的老头,“如果我今天教会了你们什么是人,那么在我被阎王爷请去给那些小鬼上课之前,我一定会教会你们什么是人生,不然我在下面上完课肯定睡不好。”他经常这样开玩笑。

  “什么是价值?回想我这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很多人说我培育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人才,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很优秀,我也相信你们即将进入他们的队列。但是如果让我说我的价值,我认为这些都不算。我的价值在于,我正在陪你们共同进步,正在创造着价值。”这是那个看似最不起眼,却往往一语惊人的中年老师给他们上的“最不起眼”的一课。

  大三那年,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对他说:“我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的做个老师,我不怕默默无闻,因为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的默默无闻而摆脱默默无闻。”当他们抬头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时,他从他们眼神中看到了坚定和火热。

  他突然回想起那个矮小的“龟田”,那年甲型H1N1在全国爆发,当他们都沉侵在睡梦中时,是他每天起早贪黑,矮小的身躯背着几十斤重的消毒水,从一楼爬到十楼,让他们这些家伙反感没有一个角落不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至于年级组长,那个胖乎乎的怪物“三巴掌”,他经常看到他才是全校最早来上学,而最后一个放学的人。年级组办公室的灯在记忆中从来没有熄灭过,从高一到高三,整个年级创造了学校历史上未发生一起打架斗殴事件的神话。这不正是他用三年时间诠释了一个年级组主任的价值!

  想起这一切,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丝愧疚与感悟。他想,活着,就应该像白杨树一样活着,挺拔而坚韧,不骄亦不躁,活着的时候能够给别人一片阴凉,死了更是栋梁之才。这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坚持你的追求,终有一天它会反过来追求你”,或许我早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只是没有这么深刻而已。

  “你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因为你本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鸡!”

  他扶起那架被打翻了却依旧在黑夜中传递着光明的台灯,用那只黑色系列英雄牌钢笔在第一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像白杨树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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