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浪潮投身海岸
分崩、碎裂、四散。
——源实朝
颇为稀罕,近期有两个以库尔贝①为中心的画展同时举办。一是有其代表作《路遇:你好,库尔贝先生》出展的“蒙彼利埃·法布尔美术馆展”,一是“奥尔南·库尔贝美术馆展”。那幅著名大作《西庸城堡》则被印在了宣传海报上,如同一张雷蒙湖(日内瓦湖)的风光照片,令我又忆起高中时代,望着《睡》的黑白图片,见两名裸女玉体交缠,而心如擂鼓的往事。据说原画为横宽两米的宏福之作,可换为复制品,瞧上去却不过只是张情色照片。
①古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出身于法国奥尔南。二十一岁时考入巴黎索邦大学法学部,但他立志成为一名画家,勤于往返卢浮宫美术馆临摹习艺。1844年,凭一幅自画像初次入选官方沙龙展。1855年,向巴黎万国博览会提交《画室》《奥尔南的葬礼》两幅作品,却遭落选。于是库尔贝在会场附近的建筑中,自行举办了一次作品展。该展览虽命名为“个人展”,却使他首次赢得了世间的瞩目。他在当时写下的一篇文章,日后也被奉为“写实主义宣言”。1871年,因参加巴黎公社运动而遭逮捕。1873年,流亡瑞士。晚年因酒精中毒,在五十八岁时去世。主要作品有《路遇》《泉》《睡》《女人与鹦鹉》《海浪》等。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藏了他的《雪中狐狸》与《沉思的吉普赛姑娘》等。——原注
库尔贝一生际遇坎坷。分明是绘画史上重要的杰出画家,热爱他的人却很少。与他同时期的法国画家,在日本当属柯罗、米勒最具人气。比起库尔贝,我个人也更乐意欣赏杜米埃、马奈②的作品。然而,若要考证西洋绘画的源流之中,对动物的描绘手法经历了如何的演变,或是如何捕捉自然风貌、水流与波纹的动态等,就绝对绕不开这位现实主义的画坛巨匠。
②爱德华·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法国画家,被誉为“印象派之父”。画风乍看之下属于古典写实派路线,但主题颠覆了保守思考,被认为是西洋绘画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存在。代表作有《草地上的午餐》《奥林匹亚》等。
以代表作《画室》为首,库尔贝展现了多种多样的技法,绝非只将眼前所见加以“写实”那么简单。绘画主题也涉及甚广,多选取之前从未被他人描绘过的事物,进行毫不修饰的客观白描,让观者与被描绘对象直面相向。砸石工劳作的艰辛;令人羞于直视的裸女,散发出肉欲的气息;森林溪流中,群鹿嬉戏,天高云淡;雪的静寂与噬吃猎物的狐狸,形成鲜明对照;本篇例举的汹涌扑向海岸、碎溅四散的惊涛所裹挟的能量……且不提画家本人对这些事物如何感觉,观者却是即刻感受到了那份压倒性的逼真。其力量如此丰沛,整幅画都如同一幅绝佳的摄影作品。库尔贝之前,人们从未在观赏绘画时领教过这样的东西。
摄影,恰好诞生于库尔贝致力推进写实主义的时期,并开始进入实用化。它迥异于堂皇的绘画,画面尺寸小,气势贫弱,色彩匮乏,因为需要长时间的曝光,亦无法快速捕捉瞬间发生的景象。包括库尔贝在内,19世纪后半叶的画家们在创作时,虽说也会利用照片作为一种构图的辅助手段,但对他们而言,摄影大概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好似照相机一般,将不带感情色彩的视线投向绘画对象的库尔贝,也必定未曾想到,有一天,摄影的表现力会抵达与自己的绘画相同的境界。不,即使现在,人们也几乎很少欣赏到像库尔贝画作那样的大幅摄影作品,其绘画中蕴含的巨大表现力,绝未消逝。
然而,当绘画的写实主义刚刚因库尔贝有所成就时,画家们就迅速调转了方向,追求起光与色彩的真实,画面顷刻间溢满了五颜六色的光影。印象派诞生了,写实主义则被当成陈旧的老古董而抛弃,库尔贝的绘画不再是人们效仿和学习的目标。尽管当时摄影术尚不发达,但众人抛弃写实主义的速度,就仿佛预见了未来之日摄影的隆盛似的。并且众所周知,对此发挥了巨大推动作用的,是日本浮世绘。
《世界的日本绘画》(平山郁夫、高阶秀尔著,美术年鉴社,1994年)一书,以左右对开的形式,将日本与西洋绘画逐幅加以比较,试图探寻日本美术的特质,是本有趣的著作。不过,被拿来与库尔贝的《海浪》进行对比的,是人皆熟知的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所附的解说将“海浪”一词细细玩味品析,是这么写的:
印象派的画家、评论家自不必言,据说就连德彪西这样的作曲家,亦深受《神奈川冲浪里》的刺激,写出了交响诗《大海》,足可见这股冲击波的力度。在此意义上,说《神奈川冲浪里》就是这场“日式审美风潮”的象征亦不为过。而另一边,库尔贝的《海浪》则创作于1869年。在此时期,对日本艺术的审美崇拜,其影响应该已渐渐波及到了整个欧洲。不过那股著名的“巨浪”,似乎仍未抵达该幅作品取材的背景地:法国诺曼底半岛。除此之外,库尔贝还画过几幅海景,自始至终皆以写实性的手法加以呈现。他久久凝望不断涌来又褪去的惊涛,专心致志追求着笔下海浪的“真实感”。
确如书中所言,北斋被誉为“世间最具独创性的画家之一”(爱德蒙·德·龚古尔③语),若与其最杰出的作品加以比较,库尔贝当然显得稍逊一筹。毕竟,它们是些已被摄影取代,在今日看来似乎不再具备什么“独创性”的作品。《神奈川冲浪里》至少应该拿去跟透纳④笔下的大海比较,不是吗?
③爱德蒙·德·龚古尔(Edmond Huot de Goncourt,1822~1896):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其部分作品与兄弟儒勒·德·龚古尔共同完成。后者早逝之后,为表示对兄弟的纪念,爱德蒙设立了著名的龚古尔文学奖。
④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19世纪英国最杰出的风景画家,平生创作了几千幅素描、油画及版画,善于描绘海上的光影、云彩、空气的变化,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画风被认为预示了印象主义的诞生。代表作有《海上渔夫》《雨、蒸汽和速度》等。
不过,当你凝目于这些被拿来进行比较的对开画页,不觉间,会留意到一个奇妙的现象。单独观赏时,让你不得不发出赞叹的《神奈川冲浪里》,那种原本的震撼力,在库尔贝的《海浪》的对比下,却被奇妙地抵消和中和,让人开始有种漫画式的“清浅”之感。可以说,让我们生出这种感觉的,大概是库尔贝“写实主义”的力量,并且实际上,也是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力量。
库尔贝将前人谁也未曾描绘过的事物,以写实性的手法加以表现。例如,其中甚至有将视线凝聚于女性的阴部、一丝不苟进行刻画的《世界起源》(1866年)。然而不管怎么说,画家对于动物的样态及波浪等动态的、难以捕捉的事物,进行了出色的描绘。这一点是相当卓绝的。
在日本,从平安时代起,画者对于水流、大海、火、雨、行走的人、坠马的瞬间,以及正在奔跑活动的兽禽等逐渐变化着的“现象”,都深怀兴趣,且尝试用线条去加以捕捉。然而,却并非让它们在画面上呈现真实的“存有”,而是诉诸“感觉”、“氛围”和“意境”。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将来自西洋的刺激和灵感,做了美妙的发挥,尽管具有令人惊异的独创性,但基本上仍未脱离过去的审美思路。而另一边,在西洋绘画领域,对于任何事物,画家们若做不到将它们“如实”呈现在画布上,是不会轻易落笔的。选取各种“实存”的事物作为主题,从正面向其挑战,将之完美“如实”地描绘出来的,正是库尔贝。
若活在今天,他必定会在下笔之先,拍下精确的照片或影像,对被描绘物进行研究吧。然而当年,不只无法拍摄照片,更不可能有记录性的运动影像,只能立在诺曼底的海岸边,不倦地凝望着波涛,专注地去观察。而后,将观察到的一切以速写方式刻录在脑海里中,在画室里完成创作。不知道库尔贝是否曾像印象派画家那样,将花架支在海边写生。即便他没有这么做,想必在作画过程中也曾三番五次去海边察看。那份对观察、对刻画的努力之中,蕴含着深刻有力的东西。因此,即使是这么一幅照片尺寸的复制品,也让人感到普通照片散发不出的逼人气势。而原画中那些独特的细节,就更加富于表现力了。
最近,我看电视的时候有个发现:对波浪进行刻画,尽管难度极高,但人们一直借助于数字图像(CG)技术,去展现海战时辽阔的海面与浪涛。不止浪涛,对森林、树木等自然景观,以及动物,有时甚至是人,也通过数字图像手段来完成。就连新闻或访谈节目等,也常将人物所在的房间通过立体画像制作出来,再加以合成。并不是处理舞台布景或虚拟的角色,而是将本应真实存有的事物,用数字图像做出仿真的效果。再者,顺便一说,在电器制造商的阴谋下,宽幅的电视大画面也总是一副理直气壮的嘴脸,播放着被压扁的人脸与风景。
人类的视觉趣味,究竟要堕落到何种地步呢?大家是否能够忍受这种虚假泛滥的不愉快呢?还是说,早已习以为常?抑或是宽容地守望着,不抱希望地认为目前的数字图像制作正处于正式的训练阶段,有朝一日能成为真正值得观赏的东西?又莫非,是被迫预演一种未来宇宙空间站的生活,不得不在虚拟之中生存下去?
对这些几乎算是自己同行的人在紧迫时间催逼下拼命从事着的工作口出恶言,我有些过意不去,却又非说不可。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优秀之作,我并非从不感到钦佩。然而,它们大多数仍是糟糕的,生硬造作。仅仅因为有了数字图像技术,就连最难达到的、对自然的动态再现也试图以它去完成,太过分了。
为何不更多地运用绘画呢?就不能借助于那些简单素朴的绘画,给观者留下一些想象的余地吗?并非以“立体感”勉强而刻意地去强调被写物本身的“存有”,而是通过对线条的描画,让人感知其背后的事物——在既拥有这样的绘画传统,又拥有漫画文化的日本,为什么视觉表现会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就算与北斋的水平相去甚远,但只要是线条与平面的画法,都还尚可忍受。在我看来,经由线条描绘的平面画,就如你第一眼看上去的那样,在宣称自己“仅仅是一种拟态”,因此易使观者想透过表面,去了解其背后的“真实”。反之,利用阴影或材质来营造立体感的画作,正因过于主张自己的“真实”,方才沦为下品,不被观者理睬和青睐。从以上我的角度来看,现状着实令人忧虑。
例如,在对大海与浪涛的表现上,如果一定要营造出那种真实感的话,在一上来就拿数字图像技术去糊弄观者之前,有必要更认真地学习一下库尔贝的态度。今时不同往日,照片、影像等研究资料不是应有尽有吗?也请别忘了,托它们的福,观者的眼睛也较库尔贝生活的时代“阅历”丰富多了。
为了再次欣赏鉴真和尚的作品,我去参观了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唐招提寺展”,而东山魁夷⑤的隔扇画恰好在御影堂内展出。我被那幅《涛声》彻底震撼。实际上,曾是东山魁夷粉丝的我,自从其风景画中开始有白马出现后,就不再那么热衷于他的作品了。魁夷的声名不断高涨,我亦只是冷冷旁观。然而,这幅《涛声》的原画却着实格局大气,气势磅礴。浪潮奔涌,咆哮,撞击岩石,碎为齑粉,尽管如此,海面依然有种悠然从容、广阔平静的气息。果真是一幅适合缅怀鉴真和尚的画作,虽并不写实,却如同真正的大海,让你任何时候都能眺望着它,感到胸臆胀满,希望能坐在御影堂内,置身于这幅隔扇画的大全景环绕之下。我仔细观察了魁夷描绘浪涛的笔法,似嫌单调重复的形态,却精妙地勾勒出了复杂的曲面,营造出一种流动的空间。其中,凝聚着一个日本画家深刻钻研西洋画法之后的伟大成果。
⑤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现代风景画大师、散文家。作品以西方的写实性眼光与技法,捕捉日本的情调之美,浪漫瑰丽,格调高雅,富于装饰感,抒情性极强。代表作有《京洛四季组画》《唐招提寺壁画》,散文集《听泉》等。
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