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柳树发芽,燕子呢喃,满眼春光烂漫。积雪消融,大地解冻,没有石板铺地的东街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张颖儿早已经脱下了自幼穿习惯了的轻绸软缎罗裙,换上了东街女子常见的荆钗布裙。从张家带过来的几身绸衣和仅有的几件金首饰,被她用包袱皮紧紧裹好,压在唯一的箱子底,用一把铜锁锁了起来。
和身上华美的衣服一起褪去的还有她曾经娇艳如花儿的脸上的红润,以及仿佛与生俱来的娇气。
她不仅学会了烧火、做饭、洗衣等等日常家务,还发现自己手臂的力气也增大了许多:以前双手都提不起来的半桶水,如今可以轻松自如地一只手就提起来,不用再费事地用水瓢一瓢一瓢地舀出来。
早饭后,王长生照常出门去找工作。
因为娶了张颖儿,他失去了在张家长期稳定的工作。因为他离开汇海楼时并没有正式出师,一时间很难找到长期的工作,只能每天一早出门,寻找一些临时的活计干,赚取家里的生活费用。
张颖儿慢慢地收拾好灶台,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刚想喘口气儿,就听见门外响起崔大婶的大嗓门:“长生家的,在吗?”
“在,在的。”张颖儿急忙打开家门,让门外的崔大婶进屋。
崔大婶胳膊上挽着一个大包袱,在门口跺跺脚,又蹭蹭鞋底,嘴里嘟囔着:“瞧这烂泥,粘的鞋都快提不起来了。”身高马大的崔大婶,与同时代绝大多数的女性一样,缠着一双小脚,穿着鞋面尖尖的布鞋。此刻,鞋底、鞋帮都是泥巴,一踩就留下一个清晰的小脚印。
“大婶,看不出你老人家还真缠了一双好脚!”张颖儿看着地上的脚印,半是惊讶,半是玩笑地赞叹了一句。
在那个年代,对女性的歧视和压榨是毫不掩饰的。有一种特别畸形变态的审美,叫做“三寸金莲”,指的就是女性裹成残废的小脚。一般女子从五六岁都会被强制裹脚,就是把健康的双足生生裹成残废,过程极其残忍与痛苦。
“当年可是没少吃苦头呢。”崔大婶颇为得意地看看自己的脚,接着感叹,“真得谢谢我老娘的狠心,要不然……”言犹未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颖儿看看自己的小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她们不约而同地感激自己的母亲狠心,把自己弄成终身残废,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而且还要身体力行地传承下去。可悲!可叹!可怜!
崔大婶跟着张颖儿进了屋子,坐在炕沿上,长出了一口气,问道:“长生家的,手里的活儿忙得过来吗?”
张颖儿笑着点点头,说:“忙得过来,都弄好了。”
“我说你就是个巧手的小媳妇儿嘛!”崔大婶高兴地夸奖道,“这针线活儿做得漂亮不说,还比旁人麻利。”
她不知道的是,K市最富盛名的裕隆庄之前的许多精美刺绣,其实就是出自眼前这位小媳妇儿之手。一般的针线活儿,还真的难不倒张颖儿。
当初热心爽朗的崔大婶经常来王家串门,见张颖儿一手好针线活儿,感慨之余,试探着问她愿不愿意接收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在家里做?一方面不浪费了好手艺,另一方面可以挣点钱帮补家用。
虽然此时的张颖儿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缺钱的窘迫,但是看到王长生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奔忙,很是心疼。想到能多少帮衬一下家里,稍微减轻一点丈夫的负担,张颖儿痛快的答应了。
记得崔大婶第一次抱着要缝补的衣服过来,打开包袱皮,一股强烈的气味冲出来,张颖儿几乎没有当场吐出来。再仔细一看那些衣物,都是粗布制作的男人衣衫,有些破旧、损坏的程度在张颖儿小姐的概念里,早就应该扔掉了。
粗线条的崔大婶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张颖儿的细微表情变化,只是大声大气地说明:“咱们这一带多得是像长生当初一样的单身汉子,自己出来闯荡,也没个人照顾。吃饭可以随便对付,可是衣裳破了就没办法了。大老爷们不会穿针走线啊!”
崔大婶说着,把那些破旧的衣服一件件抖开,叹了口气,“唉,小口子磨成大口子,也没钱添置新的,倒是给咱们一个挣钱的活路了。”
张颖儿慢慢适应了那呛人的气味,试探着翻看那些衣物,随口问道:“这衣服还得洗洗吧?”
崔大婶一拍大腿,乐了:“这些我都已经洗过了。从今往后,咱俩合伙儿:你一个年轻俊俏的新媳妇,不方便和那些单身汉子打交道,我呢,就管去收活儿,然后洗好。你针线活儿好,就专门管缝缝补补这块儿。这样我们可以多接点儿活,也不耽误家务。工钱平分。”
张颖儿很感激崔大婶帮她找到活儿干,而且不需要自己抛头露面,只是在家里缝缝补补就可以挣到钱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俗称“缝穷”的活计,会成为她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她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唯一的支撑。
伸手接过崔大婶拿来的包袱,摸着粗糙的旧衣服,张颖儿忽然想起在娘家时,母亲亲自教导自己女红、刺绣的情景。那些色彩斑斓的丝线、质地优良的绫罗绸缎、精致美丽的图案,在她脑海里闪过,一切恍如隔世。
“长生家的?长生家的!”崔大婶的大嗓门惊醒了微微走神的张颖儿。
“啊?”张颖儿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刚才走神了。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会走神,人也觉得有点提不起精神。”
“你没事儿吧?”崔大婶关心地盯着张颖儿虽然不再红润,却依然美丽的脸庞,粗声大气地劝道:“活儿做不过来就慢慢做,别太逞强,累病了不值当。”
“没事儿,这些针线活儿不累人。我可能是晚上睡得不踏实。”张颖儿毫无心机地随口回答,一抬头看见崔大婶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神,脸庞忽的一下火烧火燎地红了一大片。
她急忙掩饰地抖开崔大婶带来的衣物,一股气味冲出来,想要呕吐的感觉忽然再次出现!她觉得很诧异,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怎么突然又想吐了呢?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嘴里却已经忍不住发出“呃、呃”的声音。
崔大婶几乎是跳下炕,颠着小脚奔到张颖儿跟前,有些担心地把手覆上她的额头,降低了声音嗔怪:“看看,这是怎么了?”
张颖儿感觉到崔大婶粗糙的手掌上传来的温度,心中微微感动,却身不由己地偏了偏头,对着崔大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没事儿,就是突然有点犯恶心。”
“犯恶心?”崔大婶收回自己的大手,略一思索,突然两眼放光地盯着张颖儿:“你不是有了吧?”
张颖儿被崔大婶异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里还是有点迷迷糊糊,嘴里喃喃道:“有了?有了?”她突然也两眼发光,大声说:“我有了?”转过头看着在一旁盯着自己的崔大婶,有点小心翼翼地求证:“你是说,我有了?”
崔大婶不大肯定地点点头,“看你的样子,多半是有了。”然后兴致勃勃地问:“你身上多久没来了?”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张颖儿再次刷的一下红了脸。
她知道事关重大,崔大婶是有经验的过来人,强忍住羞涩,她默算了一下日子,发现自己的确有些日子身上没有来过了。
难得细心的崔家大婶一直盯着张颖儿的脸蛋儿,看着她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白的变化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问:“多久了?”
张颖儿低着头,脸红红地小声说:“可是有些日子了。”
崔大婶兴奋地拍手,“妥了,你八成是有了!”然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张颖儿,嘴里调侃着:“看不出来你这水葱似的小身板,还挺得劲儿的,这么快就怀上了。哈哈!” 张颖儿又羞又臊,且惊且喜,脸上的红晕久久没有退去。
崔大婶兴致勃勃地嘱咐了张颖儿一些孕妇要注意的基本知识,主要是饮食和干活的禁忌,最后总结性地说:“其实咱们穷人家里的人,本来就人穷命贱,身体壮实。不像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们那么娇气。咱有啥扛一扛就过去了。”
她完全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眼前的王家小媳妇张颖儿还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崔大婶留下带来的包袱,带着张颖儿缝补好的衣物,乐呵呵地回家去了。
送走崔大婶,张颖儿强忍住一阵阵的不适应,慢慢收拾好炕上零乱堆着的衣物。她伸出已经不再白皙柔嫩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想着一个小娃娃在自己身体里慢慢生长,心里渐渐泛起一股淡淡的喜悦,许久不曾出现的美丽笑容在她的脸上缓缓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