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有句话叫"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那未经审视的观念，值不值得拥有呢？这一讲咱们说说怎样审视这么一个观念：中国古代科技，到底是什么水平。现在中国足球水平很差，我们照样爱国；而有人说中国古代科技水平不行，人们就不干了一﹣你只要稍加审视，这其中的有些观念是荒唐的。我想借这个问题考察一般人的三个认识误区，并且介绍一个正确的思维方法。

第一个误区是用现代的好坏标准去要求古人。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是咱们现代人的观点，古人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科学技术在古代并不是第一生产力。在古人眼中，只要国家政治安定没有战乱，气候风调雨顺，政府轻徭薄赋，经济自然就增长，老百姓过的就是好日子。古代科技进步十分缓慢，以至于人们根本看不见它的好处，如果有的话肯定是锦上添花，但绝不是第＊一＊生产力。

有统计表明过去几十年内，成年男子的体力-﹣比如手的握力﹣-都比上一辈的人显著下降了。但是我们不在乎，因为现代社会不是谁有劲儿谁最能干活儿。跟古人谈科技，就如同古人笑话我们手没劲儿一样，大家在意的不是一个项目。其实足球对今天中国的作用，可能真比科技对古代中国的作用大。足球毕竟是个特别吸引眼球的产业，就好像古人重视诗歌一样。

古人要看一个朝代好不好，都是看老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政治清明不清明，领土大不大，战争能不能打赢，以及人文类的文化是否昌盛﹣﹣难道这些成就还不足以让我们爱中国吗？

那你可能说，好吧，我知道古人不比这个项目。但我作为现代人，就想知道中国古代科技相对于别的文明来说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这行不行呢？当然行。但是你得使用科学的评判标准。

第二个认识误区，是只接受好听的结论。

上世纪中叶，在中国百废待兴、急需民族自豪感的时刻，英国学者李约瑟，在他的中国妻子的影响下研究了中国古代科技史。李约瑟本是个生物化学家，他没有受过正规汉学训练也没有研究过世界科技史，但是他热爱中国。他就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写了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式的书，向西方世界介绍古代中国的科技成就，他高度赞美了中国的"四大发明"。

当时的中国人，太欢迎这样的声音了。我们立即把四大发明写进了教科书，我们煞有其事地探讨"既然中国古代科技这么发达，为什么现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诞生"这个所谓的"李约瑟难题"，我们找到了刘备刘皇叔的感觉：原来我家祖上那么厉害，我是汉景帝玄孙啊！

而事实上李约瑟连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技术，都没分清楚。李约瑟不代表现代学者对中国古代科技水平的"当前科学理解"。当前科学理解认为科学和技术是两码事。技术可以是实践中偶然摸索出来的，能用就行；而科学需要符合逻辑的推理和严密的验证。为什么中国古代没科学？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古代只有希腊那个地方有科学，而希腊有科学是因为雅典有个极其特殊的哲学传统--有科学是不正常的，没科学是正常的。

但是中国古代有技术。而如果你愿意看一眼更专业的判断，中国古代的技术水平，其实在世界上来说也不是厉害的。

精确测量一个文明的科技水平是困难的事情，但是因为古代各个文明的差距实在太大，得出正确的结论倒不十分困难。现在已经不是李约瑟那个年代了，专业的学者已经有了全面系统的分析方法。

这就是我要说的正确思维方法：你应该看全面系统的、量化的、代表最新学术水平的分析。

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自己搞了一套对文明发达程度的评估系统。他使用了能源获取、城市化、信息传递和战争能力这四个指标，通过历史数据量化计算东西方的指标比较的结果，都是一致的中华文明从

年南北朝到大清乾隆年这1200年，比西方发达；而在此前和此后都不如西方。莫里斯据此在2010年出了一本很有影响力的书，叫《西方将主宰多久》。

所以我们并非"自古以来"就是世界最伟大的文明，但我们的确曾经是过。不过莫里斯这几个指标都过于笼统，古代文明发达不发达跟科技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大，能汲取多少能量能传递多少信息主要由社会发展水平决定，并不代表创新能力强。

最近中国学者董洁林出了本新书，叫《人类科技创新简史》，其中有一个更精确的评估方法。

董洁林和她的学生们花了六年时间，弄了一个"重大科技成就数据库"，收录了从远古到近代人类几乎所有有据可靠的科技创新。董洁林仔细考察了每一项创新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做成了一份各文明、各地区的历史创新成绩单。成绩单里一共有3150个条目，其中属于科学的有1124项，技术2026项。董洁林把这些创新的归属者按照中国、欧洲、印巴、中东、北美分为五个地区，而其中中国只拿下了技术项目中的8.5％和科学项目中的1.8%。中国的科学成绩是五个地区中排名最差的。

是的，我们对人类的创新贡献水平还不如中东，仅在技术方面强于印巴。欧洲占了绝对大头，北美是1900年以后的创新主力不用说了。中东是人类文明的摇篮，率先进入农业社会，比中国提前3000年使用青铜器，比中国提前1000年使用铁器．...．到公元前

700年，中东科技创新占人类总数的43%,直到公元1300年前后（中国元朝），中东的累积创新总量仍然是世界第一。印巴的技术贡献不如中国，但是如果你把数学算作科学的一部分，印巴的科学贡献占比是

2.4%。

我们印象中的中国古代高科技，基本都发生在元朝之前--到元朝，中国的累积技术占比是24.2%，略低于欧洲。那你说我们的"四大发明"那么重要，怎么会还不如欧洲呢？问题是别人也有别人的重要发明。青铜重不重要？铁重不重要？都是别人发明、传入中国的。

事实上按董洁林的说法，四大发明还真不是中国最重要的科技创新。中国的驯化水稻、丝绸和陶瓷这三项发明，才是真正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的科技创新--中国帮助解决了人类的吃饭问题、穿衣问题和高品质生活问题。但你还是不能说中国的发明最重要，比如就吃饭来说，小麦、玉米、土豆、红薯这些也很关键的食物，都不是中国人驯化的。

李约瑟以前说中国在公元1500年（明朝）之前的科技水平比欧洲发达，之后才被欧洲反超，董洁林的数据库不支持这个结论。董洁林的发现是中国在唐宋元这三个朝代的确创新很活跃，但是中国的创新主要集中在安全／健康、交流／娱乐这两个大类上，而在机动／灵活、效率／利用和探索／超越类科技方面，欧洲从公元前2世纪就一直领先于中国。

中国，不是一个特别善于科技创新的文明古国。难道说中国人居然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吗？"最聪明的民族"这个说法非常不科学，不过我们的确不能从这份成绩单得出中国人不聪明的结论。

聪明并不一定用在创新上。为啥古代中国创新水平不高呢？莫里斯特别强调地理原因，董洁林也探讨了文化政治各方面的原因，这些都很有道理。

不过在我看来，古代中国不怎么创新的根本原因，是古代就不特别需要创新。古代经济水平大约主要由地理、政治和人口决定。你这个地方降雨量高自然农业就发达，而如果你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小麦，你再聪明也发明不了小麦。如果人口多、社会组织水平高，生产不是问题，古代自动化机器相对于人力并没有明显优势。

当然这并不是说古人就不需要科技。莫里斯认为中国的农业科技很发达，特别是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这本书对中华文明的崛起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请注意，京杭大运河和科举制度对经济有同样重要、也许更重要的作用。

所以古人不一定在意这些。但是，中国古代科技的确是落后的。

第三个认识误区，就是非得把科技和爱国联系起来

我们何必纠结于古代中国是不是科技强国呢？现实是我们近代落后那么多，就算能从古代找补回来一点优越感又有多大意义呢？而且现在我们正在赶上和超过西方，为什么不能自信一点呢？

据说苏联的教科书，曾经把什么现代发明都说成是俄国人做出来的﹣﹣咱们中国的教科书真没到那一步。但是我们也有一些儿童思维。

我看有人论证，说微积分这个思想其实是中国人发明的，因为《庄子》里就有"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个说法。可你能不能把问题想明白了再说。庄子这段最多只能跟古希腊的"芝诺悖论"相提并论，而且完全没有表现出人家那种思辨水平一一这距离发明微积分还很遥远好吗？

还有人说计算机思想也起源于中国，因为《易经》里的八卦就是个二进制系统！我看这个论证还不如说足球起源于中国﹣﹣可是你那个蹴鞠跟现代足球有可比性吗？就算足球真是欧洲人从中国学去的，那能改变你中国足球不行的现状吗？

以我之见，中国古代科技的真实水平，是一个神秘的学术之谜，也不应该对中小学生保密。巨婴要求世界围着自己转，势利小人才根据"利害不利害，决定爱不爱国。从祖先身上找自信是精神胜利法。子不嫌母丑，难道符合逻辑的爱国不应该是无条件的吗？

我们不是科技最发达的古代文明。我们不需要是古代科技最发达的文明。过去是不是不重要，只要现在把路走对了，人民头脑清楚思想自由，就算有人不爱国，我们将来也可以是科技最发达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