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渐近,我即将放假回家。慢如老牛般的绿皮火车载着我和满车厢的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开往家乡。
“爸爸又要住院了吧”这刺般的隐忧随着过道里飘荡着的桶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上下刺探他人的喉管和我的心房。“今年情况许是会好些吧,每天的问安电话中并没有听出有何异样”这样想着,便又放松些。一夜无眠的归乡旅程中,怀里的书包便一会儿抱紧一会儿放松。
车窗外不经意间已显出光亮,远处村庄的轮廓也越来越真实和鲜活,马上就到家了!纵使现在天塌下来,我也有气力顶上去。心中的忐忑不安咽下许多,行李架上的包裹扛在肩上也便有了希望。
一步迈进家门后,眼前的景象果然没有出乎意料之外:爸爸坐在窗前,中指有规律地叩击桌面;客厅里电视大开,锁定在戏曲频道,原来爸爸又在听戏;当当当的声音从东边传来,肯定是姐姐在厨房拾掇中午的饺子馅儿,我前一天打过电话的。
我便赶紧放下行李,快步走向厨房,帮忙包起饺子来。白菜帮被剁成小孩儿乳牙般大小的颗粒,被熟油裹挟在膻香的羊肉中闪着光亮,偶有一丝绿色掺杂,那是切得细细的葱丝。半个小时以后,这油亮的羊肉馅儿就被端上了桌。薄薄的饺子皮头上有褶,肚子被撑得鼓鼓的,咬一口下去满嘴流油,心也彻底安放到肚子里。
午饭吃毕,碗筷入厨后是我打开行李的时刻了。爸爸已坐到了桌前,姐姐站在桌边,看我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润肺止咳的杏仁、兑水喝的秋梨膏、发课本儿时攒起来的一捆儿尼龙绳、超市里一两毛钱的便民袋……“俺家闺女就是太会过日子了。什么破烂儿都舍不得扔,路上捡个钉子也得坐火车拾掇到家来。”那时年轻,爸爸每说这话的时候,我分不清这里有几分骄傲,几分酸楚,便只仰头来一句:“哈哈,也不看是谁的闺女。”
腊月里天短得很,转眼间夜色已深,爸爸又要叮嘱我插好门闩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是我从小就会背的。自记事起都是爷爷每日锁门,从爷爷锁好门脚步折回和神情的安然来揣测的话,检点门户大概是一家之主在一天之内能为一家人的舒泰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事虽不大,必自亲躬,才可安稳睡去。爷爷走后是爸爸,爸爸那几年的冬天哮喘一年重似一年,锁门的事落到了我身上。我知道,爸爸但凡身体可以,定会挣扎着起来亲自去履行这户主的职责。可那恼人的北风啊,直逼得人动弹不得,便害了健忘症般唠叨:“锁上了呗?检查一遍没有?”“检查了三遍。”
大部分的夜是平安无事的。我把爸爸的被子铺好,再三确认没有漏风的地方后,把热水袋放进去,就可以帮爸爸脱棉裤了。
棉裤是姑姑给做的。两条裤子拼在一起,塞上棉絮,裤腿儿又肥又大,棉絮也厚得很。假使里面没人,靠墙根也该站得住。然而肥厚裤腿中瘦瘠的爸爸啊,靠墙站着,手扶暖气片,等候我拽下棉裤也常不能够。那样太累了!所以常是我帮爸爸解开裤带后,爸爸再靠着暖气坐下,我再把笨重的棉裤拽走熥在暖气管上。爸爸常在这时叹气:“越活越不中用喽,还有什么意思……”“还是闺女好吧,既是小棉袄儿,又能当大棉裤。”我答非所问,和衣盖被躺在爸爸身边。自爸爸第一次住院那年开始,我再没脱衣睡过觉。(未完待续)
文/刘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