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消瘦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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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消瘦的河流
——河殇·当人类学会收紧泪腺

那年冬天,年节临近。我们驱车来到汉山脚下,冷风瑟瑟;然后去汉江河边散步,看到了令人惊呆一的一幕:裸露的河床,让我看到了母亲河的肋骨,真可谓瘦骨嶙峋。那些大块大块的河底岩石,长久被河水冲刷成千万把巨大的长剑,在罅隙里依稀可见千年时光留在上面的恒久记忆。这是我初次看见历史悠久的汉江河在枯水季露出河床的景象。

古老的河床裂开纵横的伤口,如大地裸露的青色血管。我蹲在龟裂的泥块间,看一尾鲫鱼在浅洼中激烈地拍尾,鳃盖如将倾的城门绝望开合。这濒死的舞者不知,它挣扎的泥潭曾是河流的主动脉,而岸上那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正把两滴眼泪囚禁在泪腺的牢笼——我们竟连悲伤都学会了定量配给。

幼时随祖父祭河,见他将米酒倾入浊浪,口中念念有词:“龙王收供,保咱鱼虾满舱。”那仪式里藏着农耕文明最古老的契约:河流是活的神祇,需以敬畏豢养。屈子投江处,楚人年复一年向汨罗投掷粽叶包裹的虔诚,生怕诗魂饿着。恒河边的火葬堆青烟永续,印度教信徒深信骨灰随水可抵彼岸。河流本是神人同体的血脉。

工业革命的铁犁犁碎了这份默契。初见黄河小浪底水库泄洪的影像:万吨人造洪水如驯兽冲出闸笼,裹挟着被淹没的祖坟与土地庙。那翻滚的浊浪里,分明有河神的残肢在沉浮。更荒诞的是长江三峡:当张飞庙被切割搬迁,神女峰装上电梯,整条大江成了巨型水利工程的零件。我们以进步之名行弑神之实,再抱怨“河流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它何尝不是被放逐?

站在淮河蚌埠闸上,两岸景观惊心动魄:左岸是“治淮纪念馆”的鎏金大字,右岸漂浮着化工厂排放的彩色油膜。这场景如后现代主义的行为艺术,演绎着海德格尔预言的“座架”困境——河流沦为能源提取的管道,鱼虾不过是流水线上的残次品。

中亚咸海的消亡更具末世感。上世纪为灌溉棉田,苏联工程师令锡尔河改道,曾经渔港木乃伊般暴露在沙漠中。船骸半埋沙丘如巨型鱼骨,当地儿童在锈蚀的船舱玩耍,他们先天哮喘的呼吸声,是咸海遗腹子的悲鸣。当诗人哀叹河流“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殉葬”,咸海的干涸正将整个生态系统钉上十字架。

那年在陕北靖边,看见牧羊人跪在断流的黄河滩头,用铝盆舀起浑黄的泥汤饮下。问他为何不搬走,老汉咧嘴一笑:“河都没了,人能逃哪去?”那豁牙的黑洞如文明的伤口。更刺痛我的,是他眼角不见泪痕——干涸的土地早吸干了泪腺。

这让我想起敦煌月牙泉的输液工程。当自然泉眼枯竭,专家们将水管埋入沙山,像给垂危者插上胃管。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永不干涸的奇迹”,滤镜柔化了人工输水的塑料管道。我们发明了太多技术续命术,唯独忘了如何哭泣。诗中“收紧的眼泪”实则是人类共通的残疾:当黄浦江死猪漂浮事件爆发,市民最激烈的抗议是给环保局官微点踩;当日本排放核污水,热搜很快被明星绯闻覆盖。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进化成了“精准调控泪腺的机器”。

然总有人拒绝“收紧眼泪”。重庆嘉陵江畔的七旬老人曹世德,三十年如一日打捞江中垃圾,捞出的塑料瓶可堆成小山。记者问他图什么,老人指着江面:“你看那漩涡多像酒窝,江水笑了。”这痴语如禅宗公案。

更恢弘的救赎发生在莱茵河。上世纪70年代它被宣判为“欧洲下水道”,鲑鱼绝迹四十年。德国民间发起“莱茵母亲”行动,主妇们用黄油刀刮掉超市含磷洗衣粉的条形码。四十年后,当第一尾鲑鱼洄游至科隆河段,教堂钟声为鱼而鸣。这非技术胜利,而是人类集体泪腺解冻的证明——我们终于学会为异类的生死流泪。

几年前的夏天去都江堰,见鱼嘴将岷江剖成金青两色。李冰立下的“深淘滩低作堰”六字诀,在江心石上熠熠生辉。这公元前的水利工程竟暗合现代生态学:分水不筑坝,引流不掠夺。岸边有幼童以面包喂鱼,红鲤跃出水面时,水珠溅湿他的童谣:“鱼摆摆,穿红鞋,游到外婆桥上来……”

忽然懂得那条殉葬的鱼为何在诗中灼痛人心:它是以鳞片为镜,照见人类尚未完全硬化成岩的心。当咸海的船骸在风中呜咽,当无定河床的牧羊人吞咽泥浆,当曹老汉打捞的塑料瓶山折射虹光——每条濒死的鱼都是游动的约拿,提醒我们:纵使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也要让囚禁的泪破闸而出。

归途遇暴雨,干裂的河床贪婪吮吸雨水。恍惚见那尾死鱼逆流而上,鳞片化作万千银蝶,驮着沉没的村庄与神祠,向雪山源头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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