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终有长相厮守

我妈妈老是教育我,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对待感情问题太过轻佻,平日里看见明星闹闹离婚,就开始吵着说自己不相信爱情了,在她看来简直欠揍。虽然她比我年长也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依旧年轻漂亮,可是硬是要表明思想上跟我们彻底不属于同一个地球。比如她问我最浪漫的事是什么,我就会告诉她,世界上哪有什么真实存在的浪漫呀?能相互尊重着一起生活下去,不彼此厌烦就好了。听了我这话,我妈妈一个劲儿地撇嘴,她说我一个年轻姑娘,爱情观怎么就像是受过伤的女人了?在她看来,世间终有长相厮守。

为了说服我,她就把她知道的一个爱情故事告诉给了我。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爸爸我妈妈跟我现在同龄的那个年代。所以那时候还没有我。不过我妈妈保证它是真的。生活里的真事都琐碎平凡,可生活里的故事都比小说还好看。我今天就打算把这个故事说出来。希望能够说服更多跟我一样,对长相厮守不抱奢望的人。

那个年代要算改革开放初期,东北的城市没能先富裕,可这也不妨碍人们都赶起时髦来。那时候大胆的姑娘们穿紧身喇叭裤,涂红了嘴唇,刘海吹得老高,成群结队地在路上走。大胆的小伙子们骑着摩托车“刷”一下掠过去,卷起来的风吹起她们乌黑发亮的头发,她们的笑声鲜妍明媚,宛如四月的春光。

那时候自主经营的产业开始增多,形形色色的职业催生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很不老实,成天跑东跑西,有了自己的团体。他们成队出行,声势浩大。有时候逛录像厅,逛夜总会,搓麻将,骑着摩托车在路上狂飙,有时在路边逗逗姑娘,有时也打架。平凡人不敢惹他们,就像那会儿的电影《古惑仔》那样。不知道东北这里的古惑仔要叫什么,可能叫混混,也可能叫流氓。

大哥就在这时候登场了。他叫什么名字我并不记得,有可能是大哥王,也有可能是大哥陈,不过名号并不重要。大哥都要从小弟做起,做小弟的第一天,他跟上的那位大哥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豹子。因为他长得壮,跑得快,跑起来虎虎生风。

有不懂事的人提议叫他虎子,大哥的大哥一听这话,脸色立马一沉——虎是山中霸王,你一个小弟怎么敢刚来就把“王”字顶到脑门儿上?大哥虽然年轻,可人很聪明,他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连忙表示自己要了“豹子”这个名字。起先周围人不大把他放在眼里,端茶倒水都让他去做,张口闭口喊的是“小豹子”。后来他在几次关键性的群架中大显神通,以一当十,迅速地确立了威信。方圆百里之内,无论混黑道白道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年轻利索的家伙,发起狠来不好惹的,渐渐都敬称他一句“豹子哥”。

豹子哥能打能跑,又聪明,很快就发展出自己的门路来,有些小弟向他靠拢。他不好抽烟,也不乱喝酒,让想讨他好的人几乎无从下手。不过他们还是想出了办法来——二十好几的豹子哥还没有个正经女朋友。其他小弟成天招猫逗狗,带来给豹子哥看的的姑娘不在少数,可豹子哥却沉得住气,总是客气而礼貌地招呼一声就离开了。他在静静等待自己的爱情。

冬天里下了第一场雪,天冷得嘎巴嘎巴直响。豹子哥出门去,到一所学校门口见一个朋友。彼时豹子哥一米八几的身高,头发是乌黑的天然卷,生动的脸廓上,一双眼睛大而亮烈。他身上穿着崭新的皮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在茫茫的雪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目的地,他才瞧见这竟是所女子高中,如今赶上中午下课的光景,一群群年轻姑娘的身影争相从校园里涌出来。豹子哥站在那里等了等,不见朋友来。他心里就有些明白了,这八成是一个骗局,吸引他到这里来,怂恿他赶快找个女朋友,真是想想都觉得好笑。就在这时,豹子哥才发觉,他伫立在学校门口,已经吸引了些姑娘们好奇的眼光。她们远远地聚在一边,正偷眼看他,他一抬起眼,她们就慌忙别过头,嘻嘻地笑起来。她们笑了,可见是不恼,于是豹子哥就大胆地注视着她们。中间有个女孩,在顷刻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她比其他女孩子要高些,瓜子脸,刘海烫得弯弯的,藏蓝色的外套里穿着件雪白雪白的短毛衣,下身是手工织出来的明黄色的鱼尾裙。这条鱼尾裙映得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像所有灰蒙蒙的人群里,唯一会发光的小灯笼。她也在笑呢,脸冻得红扑扑。豹子哥忍不住老是盯着她看,总觉得每看她一眼,都能看出不一样来,怎么看都看不厌烦。他就这么看着,看着,一转眼,那个姑娘竟然脱离了人群,径直朝他走过来了。她穿着紫红色的女士靴,靴面擦得好亮。雪地上她也走得很快,几步就到了他眼前,理直气壮地问,你看什么?

豹子哥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个姑娘指着鼻尖质问呢。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先被她煞有介事的神情逗得发起笑来。他这一笑,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笑了。眼前的姑娘有些恼,她把葱白一样的手猛地收回来,带着气说,我当是个什么有意思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个只会笑的傻小子。

豹子哥好奇地问,你凭什么以为我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又凭什么认为我是个傻小子?

姑娘别过脸去,我凭什么告诉你?

豹子哥卖了个乖,干脆笑着说,因为我傻呗。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笑声更加热烈,连姑娘自己也笑了。她显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让自己占了上风,忍不住有些高兴。她问豹子哥,你叫什么?

豹子哥说我叫豹子。

姑娘眼珠一转,说豹子头林冲,《水浒传》里的,你倒像他。

豹子哥没读过《水浒传》,只听过评书,知道是好话。他也问她,你叫什么?

姑娘笑嘻嘻地说,我叫苏丽云,你叫我丽云就行。

豹子哥心里琢磨,“丽云”听起来难免太亲昵,就开口叫了她一声,小苏。

“我让你叫我丽云,你偏不,你这人胆子倒是大得很!”小苏瞪圆了眼睛,虚张声势地说。

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这丫头才是胆子大得很。豹子哥心里想着,可还是忍不住笑着。他很乐意看她逞强,她逞起强来特别好看,什么林青霞,什么胡慧中,可统统不如她好看。

既然她这么好看,他就问她,能不能请她吃午餐。那时候西餐刚刚流行起来,他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很上档次的,可以带她去吃。她回绝了,模样很矜持的,是想让他知道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搭讪带走的姑娘。他难免有些失落。

朋友们招呼小苏回学校里去了。她应了一声,紧走几步,再回头看一眼注视着她的豹子哥,忍不住说,林冲,我告诉你,你要是有胆子,就该像罗密欧那样。

罗密欧是谁?豹子哥来不及去想。他干脆一撇嘴,说,那是外国人干的事,咱不干。

这句话又逗笑了苏丽云,在他面前苏丽云太容易笑了。她笑着笑着,就温柔地说,那你晚点再来这附近转转,说不定咱们能遇见。说完一扭头,小跑着走远了。豹子哥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是茫茫大雪里,唯一一个带有颜色的光点。那光点跳跃着,渐渐跟他的心跳重合。

当天晚上,豹子哥就跟苏丽云在学校附近幽会了。这幽会这是别致,中天悬明镜,夜深千帐灯,白色的雪地上,他们肩并肩地走。

苏丽云说你可真傻,我说那么一句,你就真来了?

豹子哥说,其实你说完那句话以后,我一直等在这里没走。

苏丽云说那你不冻僵了?

豹子哥说不怕啊,这样你一来,看见个高高大大的雪人儿,那就是我了。他说完这话,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豹子哥真想告诉苏丽云自己是做什么的,可苏丽云偏偏不问。她净爱问些没用的问题,比如,你今天为什么看着我?还有,你跟多少个女孩子约会过?

豹子哥看着她是因为她好看,豹子哥之前还没有跟女孩子约会过。他把这话照实说出来,苏丽云就高兴了。其实她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现,但豹子哥能够感觉出来,她的眼神,她的步伐,她的马尾辫,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散发着甜美又喜悦的气息。这气息传到他身上,让他也不由得高兴了起来。此后一连许多天,他都在晚上去跟苏丽云幽会,他脸上笑容多了,虎虎生风的步伐也慢了下来,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兄弟们有所察觉,都来问他。他一句也不肯说,他的感觉说不上来,只想独自珍藏。

很快有两个月过去了。他开始会送她走到快到家的路口。她不想让别人看见了说闲话,他就远远地注视她走回去。有一两次,她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看,还看见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就忍不住有些心酸。再有一次,他们走着走着,她猛然间把冻得冰冷的手一下子伸进他的脖颈里,冰得他大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抓她。她一边躲着跑,一边嬉笑,开心得不得了。后来他把她逮住了,她吓得尖叫着告饶。可他却没有反击,反倒把她的手抓住,塞进了自己皮夹克的口袋里。他的口袋里可真是温暖,她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那时候他感觉心口有一团湿润的雾气,这雾气要把他淹没了。不可改变的,他知道他爱上苏丽云了。

苏丽云的高中很快就要毕业。她小他八岁,他恨不得时时刻刻照顾着她,给她买最时髦的狐狸围脖,给她买最流行的情歌磁带。春天来了,雪化了,他就骑着摩托,载她去看电影。那天他略微大胆了些,把车子一直骑到她家院子里。听见声响。她就连忙跑出来了。晚风吹起来她的披肩长发,让她像一朵绯红色的云。她轻盈地跃上车来,双手大大方方地环住他的腰,他一扬头,发动了车子,引擎声大地如雷鸣,可别提有多神气。邻居们都看着他们这一对,让他们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夏天来的时候苏丽云离开了学校,开始在电影制片厂上班。她是那里的普通职员,可打扮起来却比演员还要漂亮。豹子哥开始带她跟兄弟们一起吃饭。她胆子大,也聪明,从来不问豹子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嬉笑怒骂跟谁都说得来,大家伙都喜欢她。本来豹子哥以为她能接受自己的全部了,不料知道他要去打群架那次,苏丽云还是翻了脸。

当时他们正在路边摊吃饭,豹子哥看了一眼传呼机,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苏丽云跳起来拦住他,理直气壮地问,你干什么去?

豹子哥耐心地说,我朋友那边有点事,我要先走。

往常苏丽云都会答应,可今天不同了。女人的直觉总是那么灵敏。苏丽云皱起眉头,说不成,今天你要陪我。

我是真的有急事,别闹。豹子哥推开她,就要往前走。

谁知这个苏丽云从来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乖女孩,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整个人挡在豹子哥眼前,气势汹汹地说,你今天不许去打架!你要是去打架,咱们俩就完了!我说真的!

她把话说得很狠,可是语气却好像小孩子撒娇。豹子哥才没有工夫跟她浪费时间,兄弟们都在等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耽误了事情?他干脆地再次一把推开了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只听“砰”一声脆响,豹子哥回过头来,只见苏丽云站在路边摊的小桌旁,手上举着个摔破了的啤酒瓶。碎玻璃割破了她的手,血水像小溪流一样地淌下来。她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让她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豹子哥气愤地冲回来,我操,你威胁我!

豹子哥平生最恨别人威胁他,他从来不会受屈于这些威胁。于是最后他还是去打了群架,苏丽云也被及时送到了医院。弟兄们在打架后都涌来医院探望苏丽云,一口一个“嫂子”地叫。豹子哥就沉着脸坐在一边。他们两个之间当然没有完,他们两个之间完不了。

经过这一次血的教训,苏丽云开始明白她无法控制这个男人,并且也无法改变他。她当然可以远离这个混混的头子,可是她不想,所以她试着去适应这些。她跟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打台球,一起说说笑笑。在豹子哥面前,她总是表现得格外厉害一些,说话的声音更高,像是要管住他。其实她老是怕他看向别人去。那时候她喜欢一首歌,叫《滚滚红尘》,是陈淑桦跟罗大佑唱的。他们去卡拉OK的时候她特意点来唱给他听。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她唱着唱着,看着他,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表情还是很庄重。在兄弟们面前,他很有大哥的风范,大哥决不能随便感动。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恋爱的事被苏丽云的父母知道了。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不想正视这个问题,以为苏丽云早晚会离开那个小流氓。可是她不仅没有,还郑重其事地在全家面前宣布了这件事。家长们当然是一百二十分地反对。他们立刻决定,去苏丽云的单位请假,将苏丽云封锁在家,尽一切力量阻止他们见面。

苏丽云并不急,她很知道豹子哥很快会赶来救她的。她在被剥夺一切自由权利前,用家里的电话给豹子哥的传呼机留言了,已经说明了情况。豹子哥一定会跟她在一起,豹子哥一定会来把她带走。她这样想着,干脆舒舒服服地在房间里休息起来。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苏丽云开始慌了神。

其实豹子哥不是不想来救苏丽云,是因为他自己遇到了点麻烦。因为身边的弟兄越聚越多,头顶上的大哥怀疑他要自立门户,就纠集了些狠角色,把毫无防备的豹子哥一派狠打了一顿。兄弟们受伤严重,豹子哥自己也瘫倒在床上两天没起来。等他强撑着来找苏丽云那天,已经是苏丽云被囚禁的第四天了。她急不可耐,扒在窗子上正张望,一看见豹子哥的身影,立马就来了精神。她用尽力量,推开了窗子,自己猫着腰钻出去。她要跳窗逃走,她要跟豹子哥远走高飞。

那天下着雨,天色灰蒙蒙的。苏丽云穿着件石榴红色的娇衫,头发高高地束起来,还带了个宽宽的发卡。她必须漂漂亮亮,私奔也要漂漂亮亮。这里是三楼,并不高。“我跳下去,你能接住我吗?”她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地冲着豹子哥喊。

如果是以往,豹子哥一定会笑着说,只要你敢跳,我就接得住。可那天,豹子哥浑身是伤,他疲倦地说不出话来。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照顾苏丽云,自己的存在只是在拖累她。他就这样想着,却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苏丽云已经从楼上跳了下来!

她那么勇猛地跳了下来,像是用尽了身上的全部力气。他发疯似的朝前冲,其实他离得并不远,可他并没能接住她,甚至没能让她跌在自己的身上。她重重地摔在了水淋淋的地面上,发出一阵沉痛的闷响。他赶快扑过去,想要扶她起来。还好还好,她还清醒着,她哭起来了,她的腿摔断了,她动不了。

家长们听见了响动,都冲了出来,七手八脚地要把苏丽云抬到医院里去。可她偏死命挣扎着拉着豹子哥的胳膊。她想让他带她走,他完全能做到的。只要他不由分说抱起她来就跑,他们就能脱身了。可是他不动手,他就那样傻傻地注视着她,紧握着她的手。

“你放了我们家闺女吧,我求你了!”苏丽云的爸爸说着。于是家里人瞬间都把矛头对准了豹子哥。他们分为两边,一边拉着苏丽云,一边拉着豹子哥,死命想要把他们两个分开。他们的手起先握得很紧,可是忽然,豹子哥松手了。

他猛地一松手,让苏丽云瞬间被拉到了离他好远的地方去。巨大的雨幕里,苏丽云哭着大声骂他,林冲,你为什么放手!林冲,你这个婊子养的,你骗我!你不要我!林冲,你不得好死!

巨大的雨幕里,豹子哥呆站在原地,任凭苏家对他的打骂。他在想着,这个女人真可爱啊,她明明知道他的真名,可还是不用真名骂他,是怕报应真应到他头上。后来不知道是谁,举起一个空酒瓶,泄愤似的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啪嚓”一声,玻璃碎片飞溅,有鲜血流下来。豹子哥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这一声怒吼提醒众人,他还是那个不好惹的豹子,即便困兽之斗,也还是荣光永存。谁也不想招惹他,所以大家都纷纷退开了。豹子哥独自一手捂住头上的血窟窿,在雨中茫然地艰难地向前走去。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豹子哥不仅仅是离开了苏丽云家的那个地方,他是离开了那个城市。后来的八年里,他走南闯北,各处做生意,招兵买马,很快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哥。这八年里,他没有回来过,但是有写过信。不是给苏丽云写,是给自己留在原地的兄弟们写,都是打听苏丽云的情况。他离开前三年,苏丽云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他,一直四处打听。他离开第五年,苏丽云渐渐开始死心。那时候大哥大流行了起来,听说苏丽云也有了一个,是她的新男朋友买给她的。这个男朋友是家人介绍的,工作很好,家庭殷实。他离开第六年,苏丽云结婚了。听说结婚那天风光得很,苏丽云的头发烫了波浪大卷,穿一件水粉色的婚纱裙子,美得像天仙似的。这些豹子哥都可以想象。他后来没有过正式的女朋友,他有点固执地想,他这辈子的女朋友、妻子都只有苏丽云一个人。可能他太傻了。

可是八年后,大哥回来了。他有笔生意要谈,不得不回来。他回来的那天风尘仆仆,兄弟们聚集起来给他接风。大家都苍老了,大家也都成熟了。他跟大家没说上几句话就急着要去谈生意,地点定在一家餐厅。他独自去,应要求没有带任何人。只是刚落座,他就感到不对,一阵说不出的气息包围了他。他抬眼看去,隔壁桌坐着个孕妇。

那个孕妇就是苏丽云了。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端坐在那里,侧脸还是很美。如今是夏天,她穿着件明黄色的孕妇裙,恰似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她身上的那颜色。她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于是就回过头来。四目相交的一刻,他察觉到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归于平静。她平静地、又有些好笑地注视着他,吐出了那一句他熟悉的话,“你看什么?”

豹子哥如今是大哥了。大哥的心很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已经有了幸福家庭的苏丽云。而苏丽云说完那一句,就转过脸,不准备理他了。这让他瞬间心如刀割,生意也谈得心不在焉。谈着谈着,忽然双方都沉默了。大哥开始感到困惑,为何这桩生意的场面如此尴尬。他正在思考前因后果时,头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下!原来,他走南闯北,壮大自己的势力,自然也就得罪了些人。今天这桩生意是假,请君入瓮要教训他一顿才是真。他毫无防备,整个人扑倒在地上,随即有更多的人涌上来。他们嘴上骂骂咧咧,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对着他就是一通恶狠狠的拳打脚踢。

大哥感到头昏眼花,他开始吐血,浑身无力,胸腔几乎碎裂。他感到完了,自己很快就要死去,而且是这样狼狈地死在苏丽云面前!苏丽云……苏丽云呢?她是不是还在旁边,她会不会有危险……正当他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忽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盛气凌人的声音。苏丽云手上高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砖头,狠狠朝着打他的人头上砸去,她的目光坚定而理直气壮,她嘴上气势汹汹地说着,我操你们妈的,让你们打他!

她疯了。她彻底疯了。她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操着砖头来打一群男人!起先她只是被推开,可随着人们见识到了她的蛮横,她就被恶狠狠地推搡了。可她不停手,她不依不饶,她的砖头被扔掉了,她就尖叫着去抓花那些人的脸,狠咬他们们的胳膊,用脚去踢他们,她尖声哭喊着,嘴里一直重复着,我让你们打他!我让你们打他!

大哥发怒了,他想要站起身来保护那个女人,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像只可怜的老狗,苟延残喘地躺在那里。忽而一声尖叫,他看见苏丽云被人高高地抛起来,继而整个人向他这边跌落过来。他想要接住她——他已经有一次未能接住她了!可是他的手去无法动弹。她的身体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忽然感到踏实了,他想他吗不如一起死了吧。倒也好。他们到了阴曹地府可以做一对。

他们并没有死,惨痛的生活还要继续。原来苏丽云嫁的男人,就是那家餐厅的老板。她听说了那些人要算计大哥的事,求人帮忙无果,就选择自己等在那里,无异于螳臂当车。大哥身体底子好,恢复很快,只是脸上留了一道刀疤。苏丽云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流产了,丈夫立刻与他离婚,她的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在医院一住就是大半年。等她醒来后,一言不发,她的脑子有病了。

大哥知道是自己害了苏丽云,就成天陪着她。为了哄她说话,他想尽了办法。可苏丽云就整天端端正正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她的眼神是空洞洞的,看起来叫人害怕。她会吃饭,会喝水,会睡觉,她只是不跟任何人交流,像是变成了一个空心人。大哥带苏丽云故地重游,还是晚上,还是漫天大雪,他们在学校外边一圈圈地走。大哥带她去打台球,带她去看电影。城市里不让骑摩托车了,他就拿照片给她看。他还带她去卡拉OK,给她点《滚滚红尘》。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她不唱,不张嘴,任由音乐那么孤独地流淌着。大哥只好自己唱歌给她听,给她唱她喜欢过的歌手潘越云的歌,《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大哥自己唱到“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忍不住声泪俱下,望着苏丽云面无表情的脸,他一只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大哥提出跟苏丽云结婚。苏家仍然不同意,虽然说丽云痴呆了,可也不能让你这么个扫把星成天陪着她。大哥就问苏丽云,跟我结婚,你愿意不愿意?苏丽云看了大哥一眼。那一眼让大哥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又问了一次,他说丽云,跟我结婚吧,嫁给我,你愿意不愿意。苏丽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咧开嘴笑了。她笑的那一刻,很多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就这样,苏家不能再假装不在意,大哥迎娶了苏丽云。婚礼办得很简朴,大哥比谁都高兴,他觉得一辈子圆满了,愿望实现了。有兄弟暗地里说,以后娶了个傻老婆,有的罪受了。

这句话果然应验了,苏丽云的病总也不见好转。大哥放弃了自己的生意,自己开了家小店铺,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苏丽云身边。她还是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可大哥还想给她最好的,带她做最时髦的发型,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售货员说,这位大姐可能不适合这么艳丽的颜色。大哥就生气了,你凭啥叫她大姐,她虽说快四十岁了,可是比你们个个都年轻好看。售货员们都偷偷地笑。大哥听见了也不理,拉着苏丽云就走。他们两个人,过年过节家里都冷清。后来大哥就叫过去的弟兄跟朋友,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过年。苏丽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端坐在桌前,看着一大屋子的人其乐融融,有时她也跟着笑笑。她无意义的笑却是大哥生活里的最大慰藉。

这么样也过了两三年。后来出了件事。一个朋友的小儿子刚刚两岁,大哥抱着他玩闹,那小孩子就伸手啪啪地打了大哥两下。旁人都笑起来,说这小家伙胆子不小啊,敢打大哥。他们这样笑着,却没防备一旁的苏丽云。她忽然站起身,灵敏地向前一窜,伸手就照着那孩子的脸狠打了两巴掌。这清脆的两巴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孩子于是放声大哭起来。还是大哥反应快,他赶忙把孩子塞到朋友怀里,回过身来拦住苏丽云。苏丽云已经抄起了一个酒瓶,气势汹汹地砸了过来。大哥急忙挡住,那酒瓶就狠砸在了大哥的肩膀上。大哥疼得一咧嘴,苏丽云就更急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个人都按她不住,她一面乱踢乱打,一面在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我操你们妈的,让你们打他!

就这样,苏丽云的病猛然间严重了。这一个触发点,让她的情况急转直下。她不再平和地、面无表情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的发疯。她开始打人,咬人,嘴里不停重复着那一句,看到谁都要冲上去威胁,恶狠狠地说,“我让你们打他!”大哥不断地对她说,没有人打我,你放心吧,没有人打我了。可她完全听不到了,她是听不懂了。大哥说着说着就搂住她掉下眼泪来。

辗转了几所医院都没有办法。医生说苏丽云的情况太过严重,家属无法控制,要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大哥坚决不同意。他决心亲自看护苏丽云,决不让她去那种地方受苦。就这样艰难地挺过了一年。朋友们去家里探望的时候,眼见到苏丽云发着疯,几乎咬烂了大哥左手臂上的肉。他们不能再眼见着大哥这样受苦下去,七手八脚地把苏丽云抬到了精神病院。大哥紧拉着她的手,但她的手却松开了。她闭着眼睛胡言乱语,她用那种方式向大哥宣布,曾经的苏丽云已经死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受苦受难的躯壳。

一晃又是许多年,大哥早已经不再是大哥了。

他经营着自己的小店铺,每天早上去一趟医院,晚上去一趟医院,给苏丽云送饭,照顾苏丽云。他人很苍老了,一米八几的个头逐渐佝偻下去,走路也越来越慢了。英雄迟暮似的,他现在待人很和气,总是笑呵呵的,到处跟人道谢。他去医院,店铺托邻居照看,他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啦”。他看见医院的护士,知道是照顾苏丽云的,老远就打招呼,赶着说“麻烦了,受累了”。朋友们还叫他大哥,他自己笑一笑,推辞了。

苏丽云却像是永远也不会老了。时间不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迹。她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穿着白蓝条纹的病号服,面白如玉,端坐在病房里。定时打针后,她很少发狂了。只是情绪不大稳定。一看见大哥,她就咧开嘴嘻嘻地笑。大哥一走开,她就掩住脸呜呜地哭,哭得好伤心。她那么一哭,很多本来不伤心的人都跟着哭起来了。

我很想去看看苏丽云是什么样子。我妈妈说她漂亮得很,真是比电影明星都漂亮,什么林青霞、胡慧中,统统跟她没法比。我很想听一听苏丽云唱歌。我爸爸说苏丽云唱歌唱得好,可惜发疯的时候把喉咙喊哑了。真可惜。

如果我能去看苏丽云,我或许会把《滚滚红尘》这首歌播给她听。现在智能手机都能播放音乐了,她恐怕还不知道。前些天我爸爸用手机播那首歌,给大哥听到了,他怔怔地坐了很久。他一定在静静地琢磨那歌词。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是啊。滚滚红尘里还有这样的故事,在讲述他俩的爱情传说。

我这就是其中之一。世间终有长相厮守,但愿我们都能遇到,遇到的也更加平顺美好。


本文已收入作者文集《浪漫需要揭穿》,于2016年6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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