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圆了一桩心事。我终于集齐了他的作品，我们村举人老爷陈伟的作品。包括《愚虑录》《诲尔录》《居求录》《待质录》《食古录》，统称《耐安类稿》。得来真是费工夫！网上只能购得《愚虑录》复印本，其余则均需自己动手寻找和打印。但想起来总是一件美事，这位我们村的先贤，他的文字足以丰富和陶治我未来一段时间的精神生活。而其思想的光芒，又足以照耀我的余生。

历史是一面镜子，我更愿意相信，陈伟会成为我们村传统文化的一面旗帜。

也真凑巧，今年刚好是陈伟去世130周年。我与他也算阴阳有缘吧，在他去世130年后的今天，让我与他在尘封百年的繁体字里相遇。于是，以前那个抽象的陈伟，大名鼎鼎的陈伟，终于以他文字书写的方式，以他心灵独白的方式，默默地端坐在我的眼前了。他慈祥地看着我。我除了敬畏，除了膜拜，还能做些什么？

我已经为这个人物多次失眠。我想为他写一篇文章，连题目都想好了，就叫《越中名士——陈伟》。但是我一直不敢动手。在这位精通四书五经的经学（国学）大师面前，在没有通读他的全部作品以前，我不敢草率鲁莽，我得慎之又慎。作为陈氏后生，我必须对得起他在《诲尔录》里的那番谆谆教诲。

历史上，我们村有两个人物一起走进了《光绪诸暨县志》。一个是陈伟的父亲，另一个就是陈伟，父子俩同时出现在“科第表”里。但是陈伟又被重点推介，进入了人物“列传”。写陈伟的这篇传记很容易找到，列传的最后一位就是他。他的传记占了长长五个页码，编纂者突出了他在经学上的成就，特别是《愚虑录》，于是通篇转抄他的文字，以致疏忽了于今看来更加精彩的《诲尔录》和《居求录》。

百年转瞬，四书五经已然冷门，虽然现在也提倡国学，但浅薄如我辈，浮躁如我辈，则更需要用他的《诲尔录》《居求录》来雨露滋润，来洗涤灵魂，来定心定神。我把他的这两本书定位为“人生课”和“洗心书”。

我们村的名字叫“先进”，实在够得上“蹩脚”，政治色彩过浓，文化意味尽失。甚至，它让人怀疑这个村到底有没有历史，有没有过去。好在有陈伟这样的越中名士，他的文字，竟无意中保留了我们村的一些前朝旧事。

这里先说两件：一个老故事，一副老对联。

老故事是这么说的——

从前，陈伟年幼，听母亲讲故事。母亲讲了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一个有名有姓的故事。说，村里曾经有个斫柴佬，有一次上山斫柴。那时候山上的柴都被斫得精光的，所以要从精光的柴山上斫出柴来，只能去悬崖峭壁寻找。也亏得这个斫柴佬有本事，他竟练就了猴子一样的攀爬能力。他上悬崖，爬啊爬呀，终于发现一棵从悬崖上横斜出来的老树桩，老树桩还抽出了一大蓬枝条。于是，斫柴佬一步步移过去，最后双手抓住树桩，后来索性两脚跨骑在树桩上。斫柴佬想，今天运气好，让我捡了个大便宜，这树桩砍下来，能卖个好价钱。斫柴人美美想过一阵后，便用力狠狠砍起树桩来。一刀，两刀，三刀……突然，只听见“啪”一声，树桩断裂，跌入山谷。骑在树桩上的斫柴佬，也同时坠入山谷，一命呜呼矣。原来，斫柴佬得意忘了形，他在砍树桩时，竟忘记自己是骑在树桩上的。

可能是这个故事太惨烈，所以它一直记在陈伟的脑子里。后来陈伟从这个真实的故事里，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他说，那些损公肥私、借公济私的官员，无论大官小官，县官现官，都跟这个斫柴佬一样，你把国家贪空了，你把单位贪空了，你把村子搞乱了，最后遭殃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这个故事就记载在陈伟的《居求录》中，原文很精炼：“忆髫龀时，闻先母言：有某者（实有其人，忘其名耳），入山樵采，遇峭壁，猱缘而上，见一枿株，据而斫之，忘其身之援株而立也。株断，人与俱坠，遂以死。伟按：人臣败公以成私者，率皆类此，而小吏亦有然者。”

我说这个故事发生在我们村，是因为故事里的斫柴佬实有其人，只不过陈伟听母亲讲过后已经忘记了。我们不必计较斫柴佬叫什么名字，但我们不得不牢记“得意忘形”与“败公成私”所付出的惨痛教训。

老对联是这么写的——

入此室 孰非子弟之班 勿谓期颐 合以孝恭绳祖武
登斯堂 即有父兄之责 休言年富 当思忠厚肇孙谋

既然是对联，上下两句话就可以合起来解释，用直白的话翻译出来，就是：你登堂入室，进到祠堂里来，你要想想，你难道不是陈氏的子弟？既然是陈氏子弟，那么，做父亲的就要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做兄弟的就要担起做兄弟的责任。你不要追求什么长生不老（那是假的），也不要夸自己年富力强（人都要死的），你应当“以孝恭绳祖武”，怀抱孝顺恭敬之心继承好祖业，你应当“思忠厚肇孙谋”，坚持忠厚传家，为子孙后代打个好基础。

这一副对联中，重点是“孝恭”“忠厚”两个词语。这两个词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度却挺大的。做人做人，说到底就是做这两个词。做得好，就会家声大振，出现像拔贡台门这样的书香门第，后代人才辈出，瓜瓞绵延；做不好，就会鸡鸣狗盗，声名狼藉，辱没祖先，在古代会遭到整个家族的严惩，或是杖罚（拷一顿），或是削谱（不允许你的名字入家谱，即使写上去了也要拿掉），甚至不允许你死后安葬于祖宗之山，等等。

在这副对联前，陈伟还写了四个字：“家庙楹联。”那么这个家庙这到底是谁的家庙？既然没有明确交代，据此推测，日记体《诲尔录》所记载的这副对联，它就是我们先陈（前陈）陈氏家庙的对联。130多年前，陈伟接连实现了“拔贡”和“中举”，他是先陈（前陈）的“人中龙”，因此，为家庙撰写对联非他莫属。

家庙要当于祠堂，是为祭祀祖宗而建的庙，也是古代宗族自治的主要活动场所。在古代，所有的氏族，无论条件好坏，一定都建有家庙或祠堂。一座祠堂，就像一位母亲，虽历尽沧桑，却总是天下儿女向往的地方。在那里，有先前的风气，有我们的老规矩；在那里，供奉着祖先牌位，供奉着天地人的大道理；在那里，血脉绵延，传承赓续，生生不息。它的部分功能，相当于现在的村部办公楼，但远比村部办公楼严肃、庄重和神圣得多。

我们村早就没有祠堂了，我们村很“先进”的，所以我们村不像别的有祠堂的村，我们没有用祠堂装扮的文化礼堂。祠堂固然可以没有，但是，心里的“谱”不能没有，做人的“敬”和“畏”不能没有。而这个“谱”、这个“敬”、这个“畏”，就是我们的举人老爷陈伟留下来的这副老对联。

对联在，灵魂在。对联在，祭如在。对联在，一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