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枝迈着小脚,几乎是头一个急速赶到院子里,赶到泪流满面的女儿身边。她满脸关心、急切地问道:“丫头,怎么了?”
李瑞晶抽泣地抬起胳膊,伸出莹白的小手,露出一片红肿,语不成句地说:“嗯嗯,是、是毛毛、毛毛虫啊!”她把手伸到王桂枝面前,可怜兮兮地说:“妈,疼死了!”
王桂枝弄明白了,是掉在小白鞋里的毛毛虫蜇伤了毫无防备的李瑞晶。“呵呵。”她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了。
王桂枝心里放松下来,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笑着说出她自己经常会说的李王氏经典语句:“离心大远的,死不了。”
其他的人看看的确没啥大问题,都嬉笑着走开了。李瑞晶捧着红肿的小手,伤痛和委屈一起袭来,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了。
“丫头,让我看看,好吗?”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吸引了正在自怜自艾的李瑞晶的目光。
李瑞晶抬起头,看见斑驳陆离的树影下,李梁氏手里拿着一团东西,笑容可掬地站在自己面前。
刚刚被自己母亲的态度狠狠打击了的李瑞晶,看见带着温暖笑容、亲切关怀自己的李梁氏,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个浮木,赶紧把红肿的手伸到了李梁氏的面前。
“哎呀,肿得挺厉害的呢。”李梁氏轻轻抓住李瑞晶的手,真心心疼地说:“疼得厉害吧?”
李瑞晶抽泣着点点头,鼻音浓重地答应着:“嗯那,可疼了!”她想起王桂枝的态度和无关痛痒的话语,强烈的委屈感再次袭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
“哎哟,别哭了啊!眼泪流多了会伤眼睛的呢。”李梁氏赶紧一边劝着水做的女孩儿不要流泪,一边用手里的东西轻轻地在李瑞晶手上的红肿处滚动起来。
李瑞晶觉得手上火辣辣的感觉随着李梁氏的动作明显减轻了。她止住了眼泪,好奇地看着李梁氏手里拿着的东西,发现竟然是一个面团。
正是这个面团滚动着,带走了蜇在李瑞晶手上细小的毛毛虫的小毛毛。这个简单却有效的方法,很快缓解了李瑞晶的伤痛,使得她破涕为笑。
李瑞晶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却已经眉开眼笑起来。她甜甜地笑着对李梁氏说:“关里妈,你真行!一个面团就把毛毛都弄出来了。你是咋想出来这法子呢?”
李梁氏微笑着,语气温柔地说:“我可想不出来这法子。这是我在老家看着别人这么弄,依葫芦画瓢,现买现卖的。”
李瑞晶嘟起红红的嘴唇,微微红肿的大眼睛孺慕地看着李梁氏,嘴里轻声说:“关里妈,你真好!”她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你比我妈还要好,我妈都不管我的死活了。”但是,她有分寸,把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李梁氏仿佛看透了李瑞晶的心思,温柔地笑着说:“你妈操持着全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睡,要花费心思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比较清闲,才有心思照看一下你妈顾及不到的地方呀。”
李瑞晶有点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李梁氏带着沧桑却不失美丽温柔的脸庞。她完全没有想到,李梁氏会在自己明显对母亲有怨言的时候,帮着母亲说话。
她不期然地想起四哥李瑞晔私下里和自己说过的话:“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咱妈就是二房,即使是平妻也比关里妈低一头。说不好听了,你我还有诸位兄弟姐妹都是庶出,只有李瑞旭那个傻小子是嫡子。”
虽然李瑞晶从小在学校里就是受到日本式的教育,家里也没有人谈论这些事情,她对嫡庶之分没有太多的概念。但是,在她一向比较信服的四哥的特意提醒下,她的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儿不大舒服的阴影,对李梁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她万万没有想到,李梁氏这位大字不识、来自乡下的小脚女子,居然有这样的气度和胸怀。她再次由衷地说:“关里妈,你真的很好!”
李梁氏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像春日里的阳光明媚,给她美丽的脸上增添了一抹亮色。她放开李瑞晶的手,笑眯眯地说:“丫头,你可别一直说我好了,咱们还是赶紧把你的鞋子整整好吧。”
李瑞晶一边脆生生地答应着:“哎,好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小白鞋,和李梁氏一起,把牙粉涂了个遍。
春去秋来寒冬至,又是一年过去了。李瑞晔成为李家第一个完成国高学习,取得毕业证书的人。当他依照惯例把成绩单和毕业证书交给李鸣岐的时候,李鸣岐欣喜万分。
冬日里,烧得热呼呼的火炕使得室内温暖如春。李鸣岐坐在炕头上,就着明亮的电灯光,看着李家第一份中学毕业证书,乐呵呵地说:“咱李家总算有了个正经的文化人儿了!这应该算是个举人了吧?”
李瑞昀在一旁有点儿羡慕地看着弟弟的中学毕业证书,心知这是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听到父亲的问话,他笑着凑趣说:“若是在前朝,可不就是个举人了。”说着,他含笑对着李瑞晔拱拱手,调侃道:“见过举人老爷。”
李瑞晔玩心大起,也冲着大哥拱拱手,恭敬地一弯腰,嘴里说着:“见过大老爷。”然后转身冲着炕头坐着的李鸣岐一鞠躬,嘴里说着:“见过老太爷。”
李鸣岐满脸笑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瑞晔下面的话给堵住了。
李瑞晔直起腰,脸上的玩笑样子完全消失了。他正色说道:“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如今我已经毕业了,要开始回报家庭了。”
李鸣岐心里暗自欣喜,觉得算这小子有良心,知道说出个谢字。他满脸含笑,饶有兴致地问:“你打算怎么回报(家庭)啊?”
李瑞晔看看父亲的笑脸,再看看大哥关切的眼神,稳了稳自己的神情,慢慢地说:“我申请了南满铁路的工作职位—”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鸣岐粗暴地打断了。
“什么?”李鸣岐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不满。他有些气愤地大声说:“你说什么?你要去给日本人干活?”
李瑞昀也是满脸不赞同地看着李瑞晔,微不可察地轻轻摇着头,并没有吭声。
“哼,”李瑞晔苦笑一声,有些无奈地说:“爸,你说现在在咱东北,在这满洲国,除了自己开买卖的,有哪些工作不是日本人把持的?”
不等李鸣岐说出其它的话,李瑞晔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情况都说了出来。他明确告诉李鸣岐和李瑞昀,自己已经被南满铁路录用了,而且签订了合同。等一过完年,就要去上班了。上班的地点在南满铁路的最北边,北满的边境城市佳木斯。
李鸣岐和李瑞昀被李瑞晔短短几句话里抛出的消息给猛烈冲击,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看着李瑞晔从容淡定的样子,大眼瞪小眼,心里乱成一团麻。
李瑞晔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别说南满铁路给的工钱高,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就是想不去,对着日本人,我也不敢违约呀。”他直接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
李鸣岐还真动了让李瑞晔违约的心思,听到儿子这么说,想想也是这么个情况,便熄了这个念头。
李瑞昀有些担心地开口说:“你跑到北满那么远的地方去,人生地不熟,还冷得要命,怎么不在家附近找个活儿啊?”
李瑞晔轻笑一声,淡淡地说:“我倒是想守着家门口来着。问题是根本由不了我呀,哪儿能由着我挑地儿?”
李鸣岐想起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再三看了看李瑞晔的脸色,觉得四儿子眼下的心情还好。他咬咬牙,提出了梗在喉头的问题:“你这样一走上千里地,亲事怎么办?”说完,他有点紧张地盯着李瑞晔的脸,生怕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李瑞昀闻言,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弟弟,因为上次李瑞晔吐血住院的事件让大家颇受惊吓,记忆深刻。
李瑞晔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父亲和大哥的紧张不安,他神色自若,坦然以对。他依然淡淡地说:“啥亲事?你说的是你老人家自己去下定的那家?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
李瑞晔永远不会说出来,他之所以一毕业就和南满铁路签合同,并且跑到尽北边儿去工作,就是为了逃避父亲的乱点鸳鸯谱。他不能接受近乎于盲婚哑嫁的旧式婚姻,他要婚姻自主,要自己找心仪的人结婚。
“你—”李鸣岐直起身子,伸手指着李瑞晔,却又说不下去了。其实,他对上次儿子突然吐血昏厥的事情,一直心怀愧疚,而且心有余悸。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敢太过逼迫儿子了。
李瑞昀看看神情不悦的父亲,又看看一脸不在意的弟弟,心中暗自叹息,却也不知该说些啥。他闭紧了嘴巴,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