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过时光的逆流
四两秀才
“动息汗流珠，无风可涤除。”七月流火，寻一山间清凉处避暑，才是炎炎夏日的正确打开方式。周日难得闲暇，终赴磨子潭镇胡家河村，到嗨谷漂流里“嗨”上一番。
骄阳如炉，水泥路被烤得漾起白热的光。乘观光车沿胡家河的脉络溯流而上，车窗外，攒峦叠翠，涉目皆成赏。
转过一道山梁，耳畔忽有轰隆作响。一道银练从百丈悬崖破壁而出，数十米高的瀑布一咏三叹，接连砸向河床如磐的巨石，碎作漫天玉屑，又一头扎进一汪清潭——这便是嗨谷漂流的起点，也是我阔别十余年的故地。
这条溪流唤作小河，山谷里有两个自然村落，一名小河里，一名小河外。记得初来胡家河时，这条河还只是年轻教师们摸鱼捉虾的秘境。如今，那条随溪流蜿蜒的山石小径早已消弭无踪，换作平整宽阔的水泥路；往日清幽如世外的山谷，也被河道里遍布的橡皮筏，点染成一幅生机勃然的青绿山水。
盛夏时节，草木葱茏。夹岸高山，皆生寒树；疏条交映，有时见日。瀑布下的清潭里，一只只不安分的橡皮筏，像是翻腾在洗手池里的彩色浆果，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穿橙色工装的大爷把我们的筏子推入水流深处，粗粝的嗓音裹着水汽：“抓紧把手，滩头急得很！”
眼见前头的船头渐渐向下俯冲，我的掌心已沁出薄汗。甫入河道，橡皮筏便被一股蛮力推着猛冲。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溪流被狭窄的漂道束着，像头发怒的史前怪兽，在山石间撕出白花花的口子，裹挟着皮筏顺流而下。忽而被抛上浪尖，忽而坠向谷底，浪花激越，狠狠拍在脸颊。碰撞、旋转、俯冲、滑行……不间断的失重感，不消停的刺激感，激起喉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两岸青山翠竹成了模糊的绿影，唯有蝉鸣被浪花打碎，顺着风声掠过耳际。
涧随山转，筏随涧行。橡皮筏在平缓的河道里打着旋，我伸手触水，凉意顺着指尖爬上心头。两旁泉水激石，泠泠作响；耳畔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惊飞了潭边栖息的蜻蜓，透明翅膀掠水时，竟与我此刻的心境这般相似——既想挣脱束缚，又贪恋这片刻的温柔。
刚转过一道弯，迎面漂来的筏子突然射出水枪。出其不意间，劈头盖脸的水柱顺着脸颊浇进脖颈——一场酣畅淋漓的水上遭遇战，就此引爆。
船头之上，长枪远射，水瓢近泼，火力凶猛，群舟齐发，万马战犹酣。
泼水声、抢夺声、呼喝声、冲锋声、欢笑声——一曲激流争渡的战歌，在水面轰然奏响。
水盆泼出的弧线、水枪喷出的银箭、徒手扬起的水花，在正午的阳光下织成纷乱水网。顷刻间，不管参没参战，皮筏上的人全成了“湿人”。不管认不认识，片刻的欢愉已足够让所有造访者，忘情于这青山绿水间。
当筏子冲出重围，滑入下游一汪静潭，世界忽然像被按了静音键。水流轻吻卵石的声儿漫上来，蝉鸣在枝叶间酿出蜜色的光晕。我松开紧握抓手的手指，眯眼看阳光透过阔叶林的缝隙，在水面绣出细碎摇曳的光影。
躺卧筏上，身心俱适，百骸皆宁，悠然自得。身为尘鞅，终日案牍劳形，难得有如今日这般信马由缰、随波逐浪的自在。仰望蓝天如洗，白云若絮，日光烨烨却不灼眼。峭壁巉崖，草木盘垂，映荫溪色，香风自来。水面的涟漪渐渐扩散，仿佛要把这份宁静，递向远方的山峦。
闭上眼，深吸一口山林的清新，冥想眼前这令人目游神驰的奇迷，心中那股久违的平静，如潮水般涌来。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而我，只是山水间的一个匆匆过客，却也在此刻，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一路山环水绕，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一奇。不时见沿途许多昔日村居，已然挂起“杏林山居”之类的民宿招牌，门前停满了外地来的旅游车辆。
近年来，磨子潭镇以嗨谷漂流开发为契机，因势利导当地村民盘活利用自家闲置民房，开办各具特色的“古月乡宿”，已经在当地形成了“漂流+乡宿”互利互补的农旅双赢局面。
山区变景区、资源变资产、村民变员工。山外的风，吹乱了村头袅袅的炊烟，吹乱了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也吹来了让这古老山村再焕活力的清新气象。
靠山不吃山，这片土地上的人，在守护青山绿水时，正积极探索“两山”转换的新方式，因地制宜挖掘能承载乡民就近就业增收的乡村新产业、新业态。或许，唯有这样，才是真正兴一个产业、活一片经济、富一方百姓吧？
不知不觉，日头悄悄褪了炽烈。一路沁凉溪水的冲刷，浑身暑气尽消。眼前豁然开朗，筏子终漂到了终点。一时间，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五点八公里的行程，一百八十米的落差，嗨谷漂流，已够嗨了。
踩着浅滩上岸，眼前又是车鸣不绝、人潮汹涌。恍惚间，像从幽邃世外，又坠回喧嚣凡尘。转头回望，夕阳如金，整条小河都洇上了暖融融的橘黄。
忽然明白，漂流最动人的，不是急流飞降的刺激，也不是水仗狂欢的喧闹，而是当浪花退去，你会发现山水早已把心事悄悄收纳。就像这奔腾如昔的胡家河，它记得我的年少轻狂，也包容着我此刻的万般释然，用亘古不变的流水，把生命里每一段时光，都漂洗成最该珍藏的底片。
回首山谷夹峙，溪水依旧潺潺。景色日日如新，然胜已一日尽矣。
山长水阔，星辰未变。我立川上，逝者如斯，少年在光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