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烈酒·时间·朋友(三十二)
狭小的屋子里死一般的静寂。
此时是凌晨三点半,丁小飞头有些晕。
这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白开水,早已没有了热气。
“你来干什么?”
丁小飞坐在沙发对面的靠背椅上,首先打破了这般寂静。
“突然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没有提前告诉你。”
父亲双眉微紧,看着丁小飞。
“就是来看我吗?你也看到了,我挺好的,你可以走了。”
“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睡觉,吃饭,上班,吃饭,上班,吃饭,睡觉。”
“不要给我玩文字游戏,这个我说不过你。”
“你不是问我每天都在干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正经事是什么?”
“正经事?”
“这就是指你的工作。”
“我有工作啊。”
“今天是工作日,你怎么没有去单位?不,准确讲应该说的是昨天了。”
“我去单位了啊!”
“你这个低级谎言这么容易说出口吗?”这个男人的口音好似领导对下属一般。
“我去了。”丁小飞脸色有些紧张,挪动了一下交叉的双脚。
“去什么去了?昨天上午我下了车直接去的你们公司,公司的同事说你请假了。”
“对,我是请假了。这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请假不在家里面好好休息,跟她们一起瞎干什么?”
“你说今天来是为了看我,我非常感谢。好了,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否则请你离开我的家。”丁小飞猛地站起身,冰冷异常地看着坐着的人,随后走向门口。“对了,我还想说一句,我没有一分钱给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为了我好,为了我好,这样的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很庆幸没有听你的话,否则不知道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你那样?”
“我怎么了?”父亲脸色突变,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手掌“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水杯被震得剧烈晃动起来,水溅洒到地上。
“我不想说,我说不出口。”丁小飞闭上了双眼。
“你说的那些都过去了。我早就不玩了。”
“不玩了?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最少得有一千遍了吧?”
“信不信由你。”父亲无奈地甩了甩头。
“如果不是你烂赌,家里怎么会家徒四壁?如果不是你烂赌,我们怎么会被高利贷追的到处跑?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滋味你体会过吗?如果不是你烂赌,我和妹妹也不会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的抬不起头来。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
丁小飞从喉咙里发出的吼声在空荡寂寥的屋子里回荡着,墙壁上房东的老旧电子钟的指针“嗒嗒”地走着,代表着时间还在流逝。
楼下一声急促的犬吠声传来。
“小飞。”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丁小飞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低下头。
“我以前是做得不对。”
父亲低下的头快要碰到茶几边缘了。
“我真的改了。”
“好的,我相信了。如果这次来你是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话,那请你走吧。”
丁小飞平静地俯视着面前这个曾经给他和家人带来无数不幸的人,他给我们带来的一切能够一举改了就算了吗?
可怜的妈妈无数次的下跪磕头乞求,他和妹妹哭肿的眼睛,家里破碎满地的碗盆家具,只能喝稀饭的年夜饭,来自邻居、同学、老师的鄙视的目光,讨债人恶毒淫邪的眼神,够了够了!
丁小飞曾无数次在雪地里赤脚狂奔,就是想要离开这个家,这个给他带来不幸的家,若不是可怜妈妈和妹妹,他早就走了。
这个男人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全卖了,留下痛苦欲绝、奄奄一息的孤儿寡母三人,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信。
“小飞,你看。”
面前这个人哆哆嗦嗦地伸出了左手,被香烟熏的黑黄手掌上,小拇指的末节不见了,看上去有点丑陋。
“我为了不再去赌,我自己切的,没有打麻药,就是为了记住这个痛苦。”
丁小飞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股腥咸的液体流入口腔,他没有感觉到痛,他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男人,就像当年这个男人看着抱着两个哭泣的孩子缩跪在地上的女人一样。
他以为自残就能让我原谅他吗?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切了小指头就能救赎他的罪过吗?
也许是讨债人干的吧?
“你不用做这些给我们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父亲把残缺不全的手慢慢放下,低下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他的消瘦的脊梁在不停地抖动着。
“我知道我欠你们很多,不,应该是太多。我悔恨莫及。”
父亲狠狠抓住自己梳理整齐的头发,几缕银丝显露出来,很是扎眼。
“我借了些钱,做了点小买卖。”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借钱给你?”
“生意做得有了点起色,我在城里开了个小厂。”
“你除了会赌还会做什么?你能开工厂?”
“前几年我把工厂卖了,承包了一块地开始做养殖了。”
“现在不是小赌了,开始大赌了?”
“养殖做起来了,政府部门也很支持,现在员工有一百来人。”
“看来倒霉的人不止是妈妈、妹妹和我了。”
“一切都走上正轨了,每年增长都还不错。”
“你不用跟我炫耀这些,这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需要你帮我,你是我的儿子。”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
“我求求你,回去帮帮我吧。”这个男人的声音开始沙哑了,鼻音很重。
“不必了,当年你跪在地上,求我们饶过你的样子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
“我真的想让你回去帮我。”
“你不用啰嗦了,你走吧!没有你的日子我们都顽强地活过来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开始不习惯了,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丁小飞打开房门,冷风吹进来,他的眼睛坚决地看着窝在沙发一角的男人。
男人缓慢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求你原谅我。”
丁小飞猛地一下抓住他的衣领,使劲往门外拽,他的身体如此单薄清瘦,有些意想不到。“你给我出去。”
他打了一个农号差点摔倒,用手抓住门框处。
“我得了癌症,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