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妈呼地站起来,跌跌撞撞的朝楼下走,夏艳爸在后面紧跟着,以防老婆脚下踩空摔下楼去。夏艳妈安全的下到一楼,收拾了包袱就要亲自去找冬艳。夏艳爸说,吃了饭再去,你心脏不好,饿了容易心慌。夏艳妈不听,非要立马出发。
夏艳爸斗胆夺下老婆手里的包袱,撂在沙发上,说,你忘了你饿了的感觉了,心跳得淌淌淌的,都能从胸腔里流出来。夏艳妈听了,摸摸自己的心口,心脏果真跳得淌淌淌响,头脑也变得模糊起来,就闭着眼睛摸到沙发坐下来。
夏艳爸给老婆盛了稀饭,一只手搂着老婆的脖子,一只手举着碗,把碗沿搭在老婆嘴唇上,老婆依旧闭着眼睛,嘴里配合着吸溜吸溜的喝着,一碗稀饭下肚,心里不那么淌淌淌响了,这才睁开眼睛,仿佛跑了一趟马拉松,累得浑身像散了架。
夏艳爸扶着老婆到卧室躺在床上,服侍着喝了治疗心脏病的药,看着老婆闭上眼睛睡了,他才轻手轻脚到客厅吃饭。
这顿早饭由于出了状况,所以吃的时间很长,吃罢饭已经过了十一点。夏艳爸笨手笨脚的洗碗洗锅。本来他是不上锅灶的,陕西男人基本不进厨房,今天他是故意拿洗碗洗锅拖延时间。他知道这会冬艳肯定跟榆生在一起,皇上爱长子,百姓偏小儿,他就喜欢小女儿冬艳。他不愿意冬艳受一点委屈。
夏艳妈躺在床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老伴这半天干啥去了,也看不见人影,还不赶紧的到西安找冬艳去。去晚了韩根生也许会把冬艳和榆生藏起来,让他见不上人。韩根生阴着呢。
夏艳爸终于把锅灶收拾利索了,这才走出厨房,刚在沙发上坐下,夏艳妈就在卧室喊他,一声紧似一声,就跟叫魂似的。他提着裤子,假装刚从厕所出来,走到老婆跟前,问,着急忙慌的叫我,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少说废话,赶紧给我把冬艳拽回来。
夏艳爸知道拖不下去了,就背着平时出门常背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出发去西安。
下了车,夏艳爸没有直接去夏艳家修理铺,而是到妹子家去了,他要跟妹子妹夫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他实在不忍心棒打这对小鸳鸯。夏艳爸一进妹子家门,竟然看见冬艳也在她二姑家,就有些吃惊,差点就要问,榆生呢?
夏艳爸终究没问出口,他是来抓冬艳回家的,问榆生在哪里,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是承认了他俩的交往。可是,他实在是不忍心拆散他们。
冬艳看见他爸,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她爸心疼地问,怎么啦?是谁欺负你了?
冬艳索性嚎啕大哭起来,哭够了,这才抽抽噎噎地说,我来晚了,榆生回河南了。
榆生回河南了不会不回来了吧?夏艳爸担心地问。
冬艳没说话,只是流眼泪,看得她爸心疼。
二姑走过来,在冬艳背后给她哥使眼色,让他别问了。她哥会意,就没再说什么。
夏艳爸从家走得晚,到他妹子家都下午两点多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妹夫知道大舅哥心情不好,就想着给他宽宽心,说,走,我请你跟冬艳吃我们河南的羊肉烩面,巷口才开了一家,地道得很。
夏艳爸是实在人,知道妹夫吃过午饭了,是为了陪他才这样说的,于是就说,家里有啥现成吃的,让桂兰弄一点就成了。妹夫跟妹子对视一眼,妹子知道她哥爱吃面,说,我给你下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西红柿鸡蛋面很快就端上来了,妹夫提着一瓶西凤酒,捏着两只小酒杯,放在大舅哥跟前,说,哥,咱俩抿一口,你不来我找不到人喝酒,憋死我了。夏艳爸心烦,也想喝酒,就答应了。妹夫刚给他杯子里满上酒,他就揭起来朝喉咙眼一倒,一杯酒就下了肚。看得妹夫瞪大了眼睛,大舅哥这个喝酒法,他是第一次见到,看来冬艳这件事,把大舅哥折磨得够呛。
夏艳爸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示意妹夫倒酒,妹夫却犹豫了,他知道大舅哥酒量不行,怕他借酒消愁,喝大发了伤身体。
妹夫指着饭碗说,哥,你先吃面,面坨了就不好吃了。夏艳爸把面碗往旁边一推,汤汁漾了出来,流在桌子上,他也不理会,红着双眼非要喝够了再吃面。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让谁,夏艳爸本来脾气很好,这时候却要翻脸,妹夫没辙,只好又倒了一杯。直后悔让大舅哥喝酒。
几杯酒下肚,夏艳爸不胜酒力,面红耳赤,眼里布满血丝,面都没吃,就趴下了,妹夫跟妹子把夏艳爸扶到床上躺下。
冬艳看见她爸睡了,就要出去走走,她二姑不放心,说,正好我要到解放市场后头找人修补羊毛衫,你陪我去吧。冬艳去哪都成,就是不想在家呆,就同意了。于是姑侄俩就走了,留下夏艳姑父在家照顾醉酒的夏艳爸。
夏艳姑父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大舅哥跟冬艳这么痛苦,他由于心里有愧,烟就抽得有点急,呛得连声咳嗽,脸都憋红了。要不是他连哄带吓唬,榆生也不会回河南,榆生不回河南,冬艳跟榆生就有戏。看来是他做事欠考虑,他低估了冬艳跟榆生的感情。
冬艳跟二姑修补羊毛衫回来,天都擦黑了,夏艳爸还没醒来,看来今天他们父女俩是回不去了。不回去又怕嫂子胡思乱想,二姑很为难。就把电话打到秋艳家,让秋艳到家里看看她妈,说她爸下午有事耽搁了没赶上车,明天一大早就跟冬艳回去。
半个月后,榆生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斜挎着一只粉红色小坤包。而榆生背着一只大号彩条袋子,把一只肩膀都压得斜了下去,手里还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夏艳一看,就明白他俩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心里一阵轻松。榆生有了女朋友,冬艳就会死心了,她妈和根生也会消停了。她笑着问,榆生,这姑娘是谁呀,也不介绍介绍。榆生红着脸,害羞地用陕西话说,额媳妇,叫彩燕。额俩订婚咧。说着回过头用河南话对媳妇说,燕,这是二嫂,快叫二嫂。彩燕用河南话叫了一声二嫂。
半个月时间,榆生已经从痛苦中走了出来。那天夏艳姑父借口让他到家里帮忙抬衣柜,把他哄到家里。他老实,进了门就用眼睛找要抬的衣柜在哪里。夏艳姑父说,别找了,不是来干活的,是说几句话的。榆生睁着毛茸茸的眼睛看着姑父,姑父说,榆生长得真俊。榆生害羞的低下头。姑父开门见山地说,河南人还是找个河南人好,陕西人跟河南人合不来,就像恁哥跟恁嫂,三天两头的打架。再说了,陕西人爱干净,嫌河南人不讲卫生。河南人又嫌陕西人懒,自古就互相看不上。
说得榆生脸红耳赤。姑父只顾说别人,把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幸亏榆生反应迟钝,没想到眼前就是河南人和陕西人的联姻。姑父又说,恁找了咱们河南人,将来恁妈来西安,恁媳妇说话她能听得懂,也能处到一起去。说得榆生就动心了。回到店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天没亮就不辞而别了。
榆生是家里的老疙瘩,他妈自然偏爱他,看见儿子从天而降,根生妈喜极而泣,拉着榆生问长问短。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儿子,根生妈忽然有个想法,跟榆生这次回来的目的不谋而合。榆生,妈给恁在隔壁庄上找个媳妇好不好,将来妈去西安就跟恁住在一起。你哥上了人家的门,我是指望不上。
榆生脸又红了,嗫嚅着说,妈恁作主。
榆生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韩家湾,根生跟榆生在西安挣了大钱,村里人都知道。根生妈放话出去,说榆生这次回来就是找媳妇来了。村妇女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想到了自己外甥女,比榆生小三岁,初中毕业在村办挡发厂上班,整天跟头发打交道,做假头发,假头套,假辫子,没有一点前途。虽然说榆生他妈有点不讲理,可是榆生是她看着长大的,性格好,长得俊,现在又在西安跟着他哥发展,将来前途无量。
妇女主任亲自领着外甥女来相亲,榆生妈受宠若惊,立马就同意了这门婚事。这边榆生妈同意了就等于榆生同意了,妇女主任那边,妇女主任在娘家向来说一不二,她做主,别人自然也就没意见。
见面地点在妇女主任家,妇女主任先介绍外甥女,这是王彩燕,十七岁了。榆生妈就介绍榆生,韩榆生,二十岁了。虽然说提倡自由恋爱,可是农村还是沿袭着媒妁之言,至此,两个年轻人就算正式认识了。
彩燕从她姨嘴里了解了榆生很多,自然是很乐意嫁给榆生。榆生对彩燕知之甚少,那又有什么关系,彩燕长得好看,人又大方,这就是他找媳妇的条件。
榆生找好了女朋友,就算大事稳妥了,就想着回西安,他是偷着回来的,怕他哥收拾他,一直没敢跟他哥联系。他刚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嫂子夏艳不放心,来过一个电话,问家里人他是否回家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再没来过电话。他知道他哥爱生气,但凡有点不如意,就生气的不行,而且还耿耿于怀。
听说榆生要走,彩燕就想着跟榆生一起走。彩燕妈心想,不能让女儿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走,要有个说法。彩燕年龄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能结婚,话说回来,要结婚也不是不行,村里不到法定年龄结婚的也有,先办结婚仪式,等到了法定年龄再领结婚证,农村人衡量两口子是否结了婚,不拿结婚证说事,拿办了婚宴说事。立马结婚有点仓促,起码办个订婚仪式,女儿就名正言顺了。
榆生妈这次表现的很通情达理,答应了彩燕家的要求,借了一部分钱,加上榆生带回来的,根生以前给她的,凑在一起,体体面面的举办了一场订婚宴。订了婚,彩燕跟榆生大张旗鼓的一起去西安,出发的这天,两家的亲戚朋友都来相送,场面不亚于一场送亲。
根生打发走顾客,刚坐在门口歇息,就看见榆生回来了,他黑着脸,没搭理榆生。榆生回家没跟他说一声就走了,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收拾他就算仁至义尽了,要他笑脸相迎,办不到。
榆生偷偷瞄了一眼他哥,小声对彩燕说,俺二哥。彩燕不知情,亲热地叫了一声二哥。根生这才发现榆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女孩,他仔细的看了看落落大方的彩燕,心下惊叹,这妞身材苗条,樱桃小口,穿着恨天高鞋,是他喜欢的类型。根生立马换了一副表情,脸上笑眯眯地,说,嗯,路上没晕车吧?吃饭了没有?夏艳看见根生心情好,也就没计较大伯哥第一次见弟媳妇,殷勤的有点过分。
听说两人在火车上吃过了,根生又说,恁俩先歇着,我去给恁俩租间房,今晚先在小阁楼上凑合一晚上。彩燕扭捏了一下,脸蛋通红,客气说,二哥不用破费了。
榆生还在发愣,彩燕用胳膊肘碰碰榆生,提醒他自己已经表态了,让他也赶紧表态。他俩在路上说过住宿问题,彩燕有她的打算,兄弟俩在一起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先委屈自己,暂时放下身段,等时机成熟了,再做打算。榆生红着脸说,哥,我跟彩燕商量过了,就住店里,不用花钱租房子了。
根生听了,对弟媳妇刮目相看,说,也好,有你们住在店里,我放心。
彩燕大方地说,我到这里就是投靠二哥来了,二哥也别拿我当外人,虽然我跟榆生没办结婚登记,可是我们跟结过婚没两样,就差一张纸了。
说得根生脸红起来,说,恁刚来,先跟着恁嫂子做做饭。彩燕答应道,中!俺听二哥的。
夏艳在旁边听了,没把根生的话当回事,心想彩燕也许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跟着她一起做饭的。
二嫂,今后我就跟着恁了,有不对的地方恁就批评我,别留情面。彩燕跟夏艳套近乎。
夏艳看着彩燕,嘴上没说,心里说,这小嘴,叭叭的,真能说。
第二天一早,夏艳来到店里,彩燕已经起床了,正在扫院子,看见夏艳,扔下手里的扫把,迎过来,说,二嫂起来的真早!夏艳不是虚情假意的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说话。
彩燕眼睛骨碌碌转着,揣摩着夏艳是不是不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并没说过分的话呀。
榆生带着媳妇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冬艳耳朵里,也不知道是谁传播的,也许是故意让她知道了死心的。冬艳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她不相信榆生会背叛他。榆生逃回河南,她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他承受不了压力,躲几天罢了,等风头过去就会回来,她自信,她俩的感情深着呢,给榆生一百个胆,他也不会背叛自己。
冬艳顾不上天快黑了,立马坐车到西安,来到修理铺,已经是华灯初上。正是晚饭时间,夏艳一家和榆生小两口,正围坐在灯下吃饭,一派祥和。冬艳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把自己往暗影里藏,谁知李涵眼尖,第一个看见冬艳,喊着,四姑来了,快给我四姑舀饭。
吃饭的人一时间凝固在那里,没人给冬艳舀饭。李涵又说,四姑,你赶紧过来吃饭,是我四婶做的,她做饭可好吃了。
冬艳顾不上搭理侄子,而是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榆生,榆生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坐着。彩燕用胳膊肘碰碰榆生,问,李涵叫四姑,我应该叫她四姐对不对?榆生没抬头,也没吭声。
夏艳站起来,走到冬艳跟前,挽起冬艳的胳膊,说,二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打了几次电话问你到了没有,全家人等着你一起吃饭呢。你却跑到这里,二姑要等急了。
冬艳一把甩开夏艳,说,骗鬼去吧,二姑不会知道我到西安来的,可怜的夏艳,连个谎都撒不了。夏艳一向口拙,她编谎话,是想着在冬艳没发作之前,把冬艳哄走,没想到被冬艳识破了,而且点破了,她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夏艳愣愣地瞅着冬艳。冬艳嘴唇干裂,面色憔悴,她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根生一直低着头吃饭,没有抬头。他是了解冬艳的,而且也是喜欢这个小姨子的,冬艳虽然伶牙俐齿,可是讲道理,没有平白无故的伤害过别人,如果谁惹了她,却是不吃亏的主。他平常都是让着她三分,这让,也是有疼爱的成分在里面。
彩燕举着筷子看热闹,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她朝李涵招招手,李涵就走了过来。给,这是五块钱,你拿上买零嘴吃。李涵撇撇嘴,不屑地说,嘁!女生才爱吃零嘴。彩燕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说,再加上五块钱,十块钱够买一只大悠悠球了吧?
李涵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喜欢玩悠悠球的时候,听说让他买悠悠球,他立马两眼放光,一把夺过十块钱,说,谢谢四婶!
彩燕又说,作为礼尚往来,我给你钱买悠悠球,你也应该回报给我点什么吧。李涵说,那当然,我告诉你,你别告诉给别人。李涵脑袋朝彩燕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四叔跟我四姑好过,是那种搂着腰一起骑摩托车,一起吃着爆米花,喝着汽水看电影的好法。
根生听见了,一脚扫过去,扫在李涵脚踝骨上,疼得李涵蹦了起来,又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圈。忽然意识到他可能说错话了,怕根生再打他,就拖着一条瘸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