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女作家一样,张爱玲小说大多以女性视角为主,比如《金锁记》、《倾城之恋》、《半生缘》。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张爱玲作品中少有的男性视角作品。
张爱玲那段著名的关于红白玫瑰的话就出自这部小说:
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这部小说男主人公佟振保,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
他的一切都是最合乎理想的:勤奋学习,留学回来勤恳工作,娶了身家清白的妻子,尽心孝顺寡母,全力提携弟弟妹妹。
所有人都对他交口称赞,认为他尽职尽责无可挑剔,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快乐。
他不是没有过快乐的时光。
先是最初的玫瑰——他留学期间的女朋友,那是真正的玫瑰,也是他的初恋,他平生第一次为爱着迷。
但即使是情窦初开的初恋,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刻,他依然没有放下理性的考虑:
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他为自己拒绝了玫瑰的诱惑而惊奇赞叹,并在朋友中赢得了柳下惠的名声。然而陶醉于其中的他,未尝没有懊恼过。
他是个活在别人目光中的人,为此宁愿违背自己的内心,内心的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
你看,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清醒地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娶回家,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娶回家。
就像时下一些男人看待女人就做了区分:哪些女人适合做情人,哪些女人适合做老婆。
历史惊人地相似!
张爱玲文笔够犀利老辣,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一些男人的丑陋内心:既想获得真正的欢愉,又不愿舍弃外在的体面。
人妻王娇蕊是佟振保命里的红玫瑰,她那“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在劫难逃,蠢蠢欲动,可还是拼命在心里和自己作战。
佟振保是一个内心分裂的人,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外在的他,一个内在的他,一直在不停交战。
外在的自己提醒他抵制诱惑,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前程;内在的自己却在他耳畔低语,让他遵从内心的意愿,做真实的自己。
最终让他沦陷的,是像王娇蕊这样把爱情当游戏的女人,这一次却动了真心来爱他。
一次他偶然间回来取衣服看到了这一幕:
娇蕊痴心地坐在大衣旁边,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
他被娇蕊的痴情彻底征服了,内在的他占了上风,他沦陷在红玫瑰的温柔乡里。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感情得到从没有过的满足。
他像孩子一样告诉娇蕊他工作上如何如何能干,来得到娇蕊的夸奖。她用手搓着他的头发,一遍遍说着“我爱你”。
一个男人只有爱上了,才会释放他天性中孩子那一面,那是真实的自己。
娇蕊,一个常人眼中的坏女人,一旦爱上了,也开始脱胎换骨。
为他,她愿意改邪归正;为他,她要重新开始;为他,她写信给丈夫要求离婚好嫁振宝。
这就是女人,一旦爱上就变得异常勇敢彻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赢得自由,好和爱的人在一起。
然而,男人毕竟与女人不同。
一听到离婚,佟振保一下子清醒了,他害怕了,他退缩了:
“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却是好不容易的呀!……”
当面对最后选择时,他首先选择了自保,而不是共同面对。在他眼里,别人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最重要,自己的前途最重要,他的自私毕露无疑。
他甚至建议娇蕊收回离婚的决定,哄丈夫回心转意。听到这个建议的王娇蕊,一句话也没说,擦干眼泪就走了,尽管回来又趴在他身上哭了一次,还是走了。
这个女人很不简单,爱了就全身心投入,一旦离开,绝不拖泥带水,难怪会永远成为佟振保心头那颗朱砂痣。
娇蕊不久就和丈夫离了婚,但是,他们之间也彻底结束了。
他失去了他的红玫瑰。
多年后再在电车上偶遇王娇蕊,她已是一个几岁男孩的妈妈。她憔悴苍老了许多,但却更加坚强果断,而且明白生活里除了男人还有别的更多的。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哭了,似乎该哭的是王娇蕊,但他却忍不住哭了。
他为什么哭?为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因他被摧残成这幅样子而哭吗?不是,他为自己,为自己错过了深爱的红玫瑰而哭,为自己所做的牺牲而哭,他心里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孟烟鹂,是被拍扁了来写的,扁平而苍白。虽然美丽娴静,但空洞白净,缺乏活力,白的“像病房里的白屏风”。
虽然她是最合理想的太太,但是振宝并不喜欢她,她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她渐渐变得幽闭古怪,做什么事也没有信心,听无线电只为听到一点声音,对见到的所有人诉苦。
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
她的不合时宜使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喜欢她,她只成为一个摆设,“做男人高谈阔论的背景”。
乏味的婚姻生活让振宝开始往外跑,为了弥补自己为家庭做出的牺牲——他认为他舍弃了玫瑰和娇蕊是自我牺牲,他开始在外面玩女人,只差带回家。
他没想到自己极其看不上的妻子,竟然也背着他和裁缝偷情,他甚至没有愤怒,只有怜悯——她怎么找个这样的人来偷情?他或许没想过,当初他和娇蕊偷情在别人看来未必不是这么龌龊。
这是一个把自己看得大过天的男人,所以他不仅得不到爱着的红玫瑰,也不懂去爱拥有的白玫瑰。
在外人看来,他依然是一个成功而体面的人:有不小的家业,有理想的妻子和女儿,母亲弟妹都被安排得妥妥贴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但他不在乎,这是他选择的生活,合情合理。“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佟振保,就是一个戴着假面活在谎言里的人,他的婚姻就是建立在虚假上的婚姻。
一个人带假面具戴久了,渐渐就忘了真实的自己,也就不懂得什么叫悲哀了。
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2021-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