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又喝醉了，开始说着胡话，眼里的浑浊的眼白，仿佛也有了神采。“大家伙儿，不是我吹，当年，我呐……”我们知道，他又要开始那段胡话了，每次喝醉，他都会说的那段胡话。

  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吹嘘自己以前名牌大学毕业，博士学位，无数公司在他毕业以后抢着要去聘他，他自然选了最有名的，在公司里一个月七八万随便就来，3年买了一套房，还娶了自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孩子也有了……

  每次，我们听到“孩子”这里，算是停不下去了，每次一定会有人当场就问他:“老郑啊，你的房子呢？老婆呢？再不济，博士证书在哪呢？让哥几个瞅瞅?”而每次，一被这样的问题一问，老邓，就会突然变得出奇地沉默，仰头就是一口闷酒，喉头滚动，伴着几声并不整齐的声音，而他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神采和仿佛并未讲完的故事，就随着低劣的酒精和污浊的香烟气息，淹没在了其他人嘲弄的笑声之中。

  没人在意他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老邓不过是个打工的。

  反正我们都这么觉得，也没什么不妥。反正老郑一年到头都是那副装扮:溅满泥水的牛仔裤，全身补丁、总是掺着水泥位的汗衫，以及一双石灰色的解放鞋。

  他不爱说话，真的，一年到头能听见他讲出超过半支烟的时间，都算是他话多，当然，那是没醉的老郑。就是个典型的农工么。要说特点，几乎，没有。放人堆里，绝对找得着，周围绝对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在那傻杵着。如果老邓吹牛技术能高明一点点，就会发现，所谓的大公司，哪里容得下这个除了干活、领钱，其他像是对世界完全迟钝了的男人。刚进去没两个月，没给人挤兑死，那就是被自己闷死，到时候，谁还有那闲工夫听他发酒疯啊？

    但是，他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身上那件汗衫、牛仔裤都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笔挺的西装和一双锃亮的皮鞋。

  衣服换了不说，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了，背挺得老直，步子迈得牢稳，走路能带起一阵罡风。那会儿，我第一次感觉，老郑真像个人模人样的人，像个在上流社会混过的人。

  那几天，他也不会和工地上的人说话，每天清早出去，晚上到工棚了一股脑倒头就睡。

  不记得是哪年了，我实在是按捺不住，这家伙用沉默回答我问的一切问题，完全不搭理我，依旧早起晚归，又早起晚归。

  于是我和几个工友开始讨论:“大家伙儿来说说，老邓最近干什么去了？”

  “还能干啥呢？穿这么体面，肯定出去找女人去了呗。”

  “我看，不一定吧，老邓平常也没怎么看见有什么私事之类的啊？也没到处招惹什么女人啊？”

  “那可说不准，我们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没错穿这么好说不定就是去找什么富婆然后骗人家钱呢！”

  “你敢不敢赌一把，就赌他是不是去找女人了？我押400，堵他去找女人！”

  “赌就赌，怕你就是你儿子！我也押400，不是找女人！”

  “我也押！”  “我也赌！”……场面因为老邓的去向与赌局，变得异常躁动。

  “押完了，得有人去看看老邓去哪了对吧？小赵！”他们突然喊了我。“你和老邓一个棚，你明天跟着他，我给你100做跑路费，一定要给我看准了！”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从刚刚的赌资里抽出一张100来。“行，我明天就去。”我答应了，因为我也特别想知道，老邓到底干什么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赶紧爬了起来，为了跟上老邓，我鞋都没脱。我看见他像是做贼一样赶紧跑出了工地，于是我马上跟在了后面。

  老邓走的很快，七拐八拐，最后居然拐进了一家大饭店！“嗬，竟然是饭店么？老邓难不成真是找女人了？”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也偷偷跟了进去。只见老邓轻车熟路地就到了一个包间，头都不回地就往里窜。我连忙小步跑向那个包间，准备在外面听听墙角，这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人。

  “……拿着吧，这钱是我挣来的，给孩子当抚养费了……”刚把耳朵贴上门，老邓的这句话像炸雷一样嗡地把我给震蒙了，什么?孩子?抚养费?老邓不是光棍一条么？穿成那样去送什么抚养费?里面的不是女人么？

  正这么想着，一个恍惚，头碰门上了，发出了一声响。“谁在外面？”里面老吴直接像是老鼠听见猫叫一般，赶紧叫出了声。“不好！”我暗叫一声，连忙拔腿就跑，谁知，他已经打开了门，看到了还没跑远的我，我也看到了里面的老邓和一个女的，以及一个孩子。

  老邓看着我，但是没追我，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晚上，看见了老邓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我还没开口，老邓先说话了:“其实，你今早看见的，是我前妻和孩子。”说完，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我是个混蛋……”我才发现他喝了酒，西装上，非常明显的酒渍胡乱地摊了一块。

  原来，老邓的胡话，是真的，他确实有那些辉煌的过去，只是……后来，他被抓了，无外乎两个字，贪污。

  当年老邓可以说是意气风发，正是人生喜事连连，又有钱又有房，还有个已经怀孕的妻子。接二连三的好事，再加上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生活，很快就让他如鱼得水，甚至是忘乎所以。于是他为了一时的享乐，觉得自己已经是功成名就，到了人生巅峰，每天都可以混迹于各种名流会所，出入风流快活。

  可惜，他最后，忘了，什么是做人的底线。没过多久，因为每天花天酒地，导致花销太大，一时又找不到钱，可自己又实在是想着这风光之地一掷千金，一咬牙，收了人家四百万，把公司的一项技术偷偷转让给了一个企业，事情很快败露，老邓也因此锒铛入狱，家财尽失，甚至，妻离子散。为了瞒住前妻，他还骗前妻说他是出国做生意了，一下子杳无音信。后来，前妻对他彻底失望，要求离婚，一分钱都不要，只要孩子。老邓为了能让她们娘俩心安理得地收下抚养费，才每年都有装作自己事业有成，挣了大钱，这才有了老邓每年的那几天。

  “啊?不可能吧，他不去找女人，他去干嘛了？你不是故意在这骗我钱吧？”

  “真的，他穿得体面，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