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梵高的父亲去世。在悼念的地方,梵高和来访的朋友谈及生死:“死很难,但活着更难。”就梵高来说,他几乎一生都在思考生死,他并非一个一板正经的哲学家,他做不到。这有三个原因:第一,他有着和自然和人生切实的交流,他的双脚深陷于生活的泥淖里。第二,他一直或者说从来没有改变属于自己的人生观念,即使到最后的死亡,他都在一种“永恒的悲伤”中。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这一独特和深刻到令人忧郁的思想,你要让他自己放弃那等于让他放弃自己的生命。第三,他所有的作品,哪怕那一幅阳光汹涌而来的“向日葵”,都明确无误地指向“迅速的凋谢”。所以,倘若我们要一直能够勇敢地站在他的作品前,就得获得一种超越艺术本身的品质,或者说,最高的艺术品质就在这里:对于整体生命不可逃避的存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已经是一种极为深刻的宗教意义。面对梵高的作品,你也就是面对他整个人,正如我们阅读《圣经》的时候,就是和上帝交流一样。没有任何充分的准备,心理和精神上的,我们根本不可以看见他的所有作品的方向。梭罗说阅读需要勇敢,在梵高的生命里,阅读尤其需要勇敢。
梵高在伦敦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刚好20岁,沉浸在约翰·济慈和狄更斯的文学世界。梵高是1853年出生,1890年去世的,济慈生于1795年,1821年不到26岁就黯然离开了人间,狄更斯1870年去世的时候也只有50多岁。我有个直觉,当时英国正好是维多利亚时代,浪漫主义文学大潮汹涌澎湃,梵高如果是出于个人爱好,选择所喜欢的作家作品,他的领域应该更加宽广。一个20岁的年轻人,带着天才的艺术才华到了泰晤士河畔,却一头扎进济慈和狄更斯的世界,绝非偶然。济慈是整个浪漫主义文学潮流里个人命运最令人唏嘘感叹的,而狄更斯一直焦虑地思考小人物的命运,在由不得自己可以做主的宿命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于是,人生朝不可预见的悲哀里塌陷。写过《夜莺颂》的济慈,还写过更加动人的《忧郁颂》。很有意思的是,他们三个人都谈论过星空,谈论过那些至今依然悬挂在我们头顶旷野的星星,那些黑暗里的幽灵一样的光芒。不要试图把所有的星光都读成浪漫的情怀,也不要仰望星空的时候,都眺望第二天明媚的阳光。我就曾经太多次看完星光, 走着走着就是一场罕见而凌厉的暴雨。关于星星和生命的短暂性,不可捉摸,飘忽不定之间关系,所构成的悲伤,是真实的。“我想画出触动人心的素描,我想透过人物或风景所表达的,不是伤感的忧郁,而是真挚的悲伤。”梵高在给弟弟的信件里不断提及“真挚的悲伤”。这也就是我在西南最好的一个挚友,为什么在她的男神般梵高的面前放声大哭的内在原因。真正的现实主义和彻底的浪漫主义都一定会表达出来这样的生命情怀: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那种对于全部人类命运真挚的悲悯和眷恋,才是最有力量的信仰。无疑,梵高的艺术就是一种宗教,一种信仰,这也就坚定地捍卫了艺术最强大的生命里:只有当艺术表达出一种关于生命和现实的宗教情怀的时候,艺术才会成为艺术。
梵高是一个人走在朝圣的路上,当他读到狄更斯的时候,他遇见了星星的另外一种解读:
哭是上帝赋予我们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小小年纪就会有如此的理由在上帝面前勉强倾洒出这般泪水。 这是一个寒冷的阴沉的夜晚。在孩子的眼里,星星距离地面也似乎比看到的更过遥远。风未起,昏暗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寂静无声,显得阴气沉沉。(狄更斯 《雾都孤儿》)
接下来,我相信梵高一定读到了济慈的这样一首诗歌:
每当我害怕生命或许就要止息,
我的笔来不及苦集盈溢的思绪,
或把文字变为高高堆起的书籍,
像饱贮的谷仓蓄满成熟的谷米;
每当我看见那缀满繁星的夜景,
巨大星云画出非凡的传奇幻像,
想到即使运气帮忙,对我垂青,
生前或许也无法追摹这些云影;
每当我感到那瞬间即逝的美颜,
也许从今以后再也不可能看见,
更无法享受轻松爱情魔力若仙
——于是,在广袤世界的崖岸,
我形孤影单地伫立,细细思量,
直到爱与声名沉入乌有的穹苍。
于是,我们才有一种空旷的历史感,仿佛一个人被抛弃在茫茫无际的荒野,看见梵高写下这样凌厉的文字:
星辰是逝去的诗人们的灵魂,但是要成为星辰,你必须去死亡。
这是我所看到的关于死亡和诗人,关于星辰和灵魂最惊心动魄的诗歌。梵高把整个存在的关键归于“忧郁症和悲观主义”,并非只是自己精神变化过程里的真实记录,而是洞察人类精神本质的炫丽耀眼之光,那些幽暗的芬芳才足以刺伤我们的泪腺,色彩的明亮深埋着内心的不安和紧张。两个睡在阳光下的生命,唯一需要的就是安静的温暖,或者温暖的安静。所以,当他把那个冬天走在街上饥寒交迫的女人领回家,分享自己的面包的时候,他看见了世俗生命现象里“丑恶”背后的“美丽”,在给弟弟的通信里,他几乎像一个勇士和英雄,要来捍卫属于生命的尊严。这种内在归属感,才足以安放梵高的灵魂。同情不是爱,悲悯不是爱,施舍更不是爱,索尔仁尼琴曾经说过:
永远不要鼓励人们去寻找快乐,因为快乐本身不过是市场的一个偶像罢了。而应该鼓励人们互爱。一头野兽在咆哮前的猎物时会感到快乐,而我们人只有在互爱时感受爱。这是人类可以取得的最高成就。
所以,梵高一方面推动个人的生命进入深邃的宗教般情怀里,一方面又把属于自己的破碎的心灵放在全部人类的历史里。他一开始就明确意识到自己的无可回避和逃遁:
我们文明人所遭受的最严重的疾病,是忧郁症和悲观主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动乱的时代,无法拥有确切的见解,以形成对事物的判断 。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很不幸的,属于时代病的牺牲者。 要怎样才能成就一种艺术,让它慰藉我们这时代破碎的心灵呢?
梵高一切的作品都是如此坚毅地表达了对于生命的理解,他执著而顽强,一个独行侠的努力,要么会毁灭自己,要么会毁灭读到他故事的人。梵高像极了济慈在《夜莺颂》里描述的形象
我在黑暗中倾听
啊!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这样的毅力,在他之前的艺术家里,只有他喜欢的伦勃朗才有,在他之后,就成为旷世稀音了,能够聆听这样悲悯情怀的歌唱,我们是何等的幸运啊!
在经典作品《永恒之门》里,梵高像一个最伟大的小说家,他开始安排所有的细节,火炉,人物,让我们永远看不见的人物的面孔。然而,那里的温暖并没有让人物抬起头来。在所有梵高的作品里,《悲伤》关于那个冬天帮助的一个饥寒交迫的女人的画和这一幅《永恒之门》,两个生命都是埋首,太多过于复杂的问题需要答案,太多过于沉重的经历需要厘清。生命是有限的,而悲伤却是永恒的。这是梵高的精神深处的话语,试图在短暂的人生里寻找恒久的存在,试图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梵高心甘情愿的直扑生命的动力就在于:透过精疲力竭来回应生命值得眷恋的美好,透过真挚的悲伤来靠近我们自己所生起来的一炉壁火。
这个最需要温暖,关怀,爱和希望的伟大艺术家,用全部艺术作品的细节和每一封和弟弟的通信完成了我们所有人关于生命的追问:如果没有温暖和希望,如果没有爱和悲悯,我们将埋首终身,永恒之门就会无法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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