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对汉代的一个文人贾谊很是赞赏,他评价贾谊的文章是“西汉鸿文”,当然,这或许是因为鲁迅先生多写“匕首投枪”式的论文,而贾谊的文章也多是论文,比如课本里就选过他的好几篇文章,如《过秦论》《论积贮疏》等等。
(贾谊像)
贾谊是西汉初年人,是有名的文学家,世称“贾生”,贾谊很小的时候就有才名,18岁的时候,他写文章的名声已经满郡共知,到了汉文帝时,20岁的贾谊就被召为博士(那时候博士不像现在是一种学位,在当时,博士是一个官位,汉初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设置“五经博士”,五经即指《诗》、《书》、《礼》、《易》、《春秋》,每一经设一个博士,职责很简单:1、以儒家经典教授弟子,教化学子;2、充当皇帝的参谋和顾问。比方写《说文解字》的那个许慎,他就是一位“五经无双”的大学问家,因此,他做过“五经博士”的官),后来,贾谊因为过于炫才,所有的博士中,他是最年轻的,但是皇帝一有问题,刚问完,他就抢着回答了,别的博士没有办法,只好点头称是,汉文帝于是非常赏识他,一年之内就超迁为“太中大夫”,后来甚至准备任贾谊为公卿。
(汉文帝)
但他这样的书生气浓重的人,当然会受世俗势力的排挤,后来他就受周勃、灌婴等名臣的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所以我们也称他为“贾长沙”、“贾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但只做了梁怀王(文帝的小儿子,文帝非常喜欢他)太傅,并没有回到皇帝身边。后来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得了抑郁症很快就死掉了,死的时候只有33岁。司马迁后来写《史记》对屈原、贾谊都非常同情和赞赏,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就叫《史记.屈贾列传》。
唐代文人当然会关注贾谊这样典型的文人,初唐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称“屈贾谊于长沙”,当然这里“屈”并不指屈原,而是委屈,冤屈的意思。晚唐的李商隐也以贾谊为题材写过一首诗,诗名就叫《贾生》,全诗如下: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史记》里这件事的原文书影)
诗中记载“文帝向贾生问鬼神”这件事,历史确有其事,史记载:“后岁余,贾生征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釐,读音字义基本等同于“禧”祭祀,很多人将这个字写作“厘”,是不对的。也就是说,文帝召见贾生时,刚举行过祭祀,正在接受神灵的福佑,坐在宣室,指坐在未央宫的前殿正室,其实这次接见是相当正式或者文帝在做重要的事情时接见了贾谊,他向贾谊问鬼神的道理,贾谊向他讲了一通道理,越听越入迷的文帝“前席”,就是在坐席上移膝向对方靠近,听完贾谊的道理之后,叹息自己不如贾生。
这本是封建文人津津乐道的一件君臣遇合的盛事,到了李商隐笔下,又生发出另一番道理来。
(秦汉影城恢复出来的未央宫宣室殿)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这是记述本事,基本不用解释,就是汉文帝求贤召见被贬逐的臣子,这显然典型的贤君。贾谊的才能确实高明得无人能及。求贤到了连逐臣都要招见的地步,这的确是求贤若渴,第一句“起”,仅从字面意思,就是赞赏文帝的。第二句“承”,以贾生过人的才华来承接文帝的贤明,这两句都是正面角度着笔,无丝毫讽喻痕迹,乍见之下,小李在写一首“歌功颂德”的诗,因为文帝本来就是很圣明的君主,是“文景之治”的开创者,但显然不是,因为还有两句。
(《史记》文及文意图)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文帝你求贤访道做得很好,可是你半夜装模作样“前席”求贤所问的道,不是关于天下苍生的,却是鬼怪神仙。第三句诗意陡转,这个“转”,从“可怜”二字开始,用“虚”字照应,可怜,就是可惜,但李商隐没有用“可悲”、“可叹”,因为那样主观色彩太浓重了,也太显眼。但李商隐并没有放过文帝,他在后边用了“虚”字,虚“前席”,虚,显然最直接的联想就是虚情假意,假模假式,装腔作势,但李商隐很巧妙地用了一个“虚”字,既可以说是文帝假意向前移动,也可以是文帝只做了一个向前移的动作,含蓄,自然、精练、准确,讽刺在浑然无迹之间。
(古时候喜欢谈论鬼神的皇帝)
当然,最狠的还是最后一句,身为君主,求贤问道,做了那么多动作,又是夜半,又是“前席”,该当是询问治国安民之道啊,可是你却问了一大通神仙鬼怪的本原问题,这到底是求的什么贤,身为贤者的贾生,何其的不堪啊!
(《古今谈概》书影)
关于翻案诗,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受伤,郭靖背着去疗伤时,与朱子柳对战时,曾念过一首诗,说“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朱子柳当时被问得哑口无言,甚至“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书中说,这是“东邪”黄药师写的诗,诗当然不是黄药师写的,而是出自冯梦龙的《古今笑史》(也叫《古今谭概》),这首诗如果仔细分析,显然是文人雕词琢句,断章取义,曲解前贤意思的诗,朱子柳当时急切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罢了。这样的诗用在小说里很合适,不能深究。李商隐的这首诗不那么尖锐,或许也有点反问的意思,但他大部分情况下是直陈时事的,但却从额外的视角审视了历史事件,翻案诗,大致都这样吧。妙就妙在这个视角独特,好就好在这个视角是别人没有用过的。
当然,这些意思都是“感发”出来的,李商隐的句子里一个这样的字也没有写,文帝虽是前朝君主,他也不敢乱发议论,他只能点破但不挑明,有讨论而无结论。结合晚唐的皇帝们多崇佛媚道、求取长生不老(韩愈反对上书,于是贬远点)的国情,结合李商隐一生不得志的状况,诗人的用意是明显的。诗人能做到的极限,大概只能是一边讽刺,一边感慨,然后又实在是无可奈何发出一生长叹吧!
(【唐诗闲读】之122,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