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楼底下有一家理发店,店面不大,整个店只有一位理发师,就是老板娘本人。
她40岁左右,中等身材,头发浓密,圆脸凤眼,还有一对小虎牙,笑起来,很好看。
第一次去理发,我就注意到在店铺的边角,摆着一架古筝,古筝的台面上立着一本厚厚的乐谱。
我脱口问她:“孩子学古筝?”
她笑了笑,“我自己学的,闲着没事就弹弹。”
嗬,真好,一位弹古筝的理发师。
坦白讲,她的理发技术不怎么精湛。
有那么一次,我本想剪一个俏皮点儿的波波头,被她整到最后,怎么看都像顶着一个锅盖,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跟着笑。
即便如此,下一次理发,我仍旧去她那里,我们全家都成了她的老顾客,包括我老公和两个孩子。每到该理发的时候,我家二宝就会小手一挥,“走,去楼底的店铺理发,那个阿姨会弹孤勇者。”
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我在乎的不是理发这件事情,在意的是在整个理发的过程,身心是放松的。
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室内,茶几上咕嘟咕嘟煮着茶水,房间里荡漾着班得瑞的轻音乐。
坐在可以转动的摇椅上,肩上搭着银灰色的披布。镜子里,她的笑脸自然又明媚,耳旁是“咔嚓咔嚓”剪刀有节奏的开合声,多余的发丝被剪下,飘悠悠地落在地上……于是,理发变成了一种享受,用一个时髦的词来说:“有一种松弛感。”
她的回头客极多,每次理发前都需要预约,我想大家的感觉大概是跟我一样的。
她似乎懂得挺多,养生、佛法、育儿、餐饮……各方面都略知一二,跟我聊过很多,时间一长,都模糊不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反复告诉我:一定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喜欢去她店里理发,不是因为她给人理发时极其用心,一丝一缕地修剪;也不是因为她会弹古筝;更不是因为她的店里日复一日地备着茶水,而是因为她这个人,是通透的,对人是敞开的,真诚的,她的笑容浅浅的,却是真切的,沁人心扉的。
02
接送孩子上学时,经过理发店,连孩子都觉察到,会弹古筝的阿姨,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店铺的玻璃门上 ,那把铁链锁挂了很长时间,已生了锈。
今天路过时,一只雪白的小狗,摇晃着肥胖的身体,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她的店铺今天开门了,刚巧二宝的头发已乱成一团,于是推门进入。
温热的室内,她穿着厚实的棉衣,头上戴着针织帽,硕大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两只略显疲惫的眼睛。
像以往一样,她笑着招呼,“来了。”
我说:“头发早该理了,就等着你开门了。”
她哈哈一笑,说:“好多顾客都这么说。我这段时间没来,病了,很严重的病,A症。”
我“啊”了一声,顿时怔住,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就想起当初拿到父亲已晚期的确诊单时,我同样傻愣愣地站在门诊室前穿梭的人群中,脑子一片空白,对于医生叮嘱的话,一句也想不起了。
她又接着说:“我做了手术,已经35天了,把子宫切了,把**切了,又把**切了,还把**切了,反正医生让切的,我都切了,要切就切个干脆。”
她说切了三四处,听得我心惊肉跳,脑子嗡嗡的,只记着一处。
我当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因她患了病而难过,另一方面是震惊,她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谈论此事,就像平时聊家常一样,今天吃了什么饭,哪家的衣服好看,哪个摊位的水果新鲜……
我是一个笨拙的人,尤其在安慰人方面,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激励的话语,脑子里闪过很多曾经看过的心灵鸡汤,我想搜刮出简单又有效的一句,能够一针见血地给她鼓励打气,我憋了半天,才发现其实所谓的鸡汤,都不痛不痒,事到跟前,就变得苍白无力了。
真正能打动她的,只有她本人自己,是她透亮的内心和渗透到骨血里的坚韧,就像她现在这样,坦然地面对生死,不恐惧,按部就班地治疗,她做到了在磨难面前从容,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说:“你真的好棒,你的好心态胜过一切良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哈哈笑着,告诉我做手术的趣事,她说躺在手术室进行全麻时,见麻醉师是一男的,她就问人家:“你是不是看过很多小姑娘?你沾了很多小姑娘的便宜。”
那麻醉师笑了,解释说:“医生眼里,没有性别,只有病人。”又忍不住说,“你是我从医十几年里,第一个在手术台上,能跟医生开玩笑的人。”
为了缓和气氛,我也分享我生孩子剖腹产时的经历,我说在我生老二时,那麻醉师是一年轻姑娘,可能经验不足,在我脊柱上扎了几针没成功,就换了主任亲自上阵,结果主任来了,细长的针捅了几下,还是没成功。于是他们临时换方案,进行全麻。全麻后,药效迟迟不管用,我瞪着眼铮亮,那开刀的医生,用手术刀在我肚皮上切了一下,问:“有感觉吗?”我说有。一会儿,又切了一下,又问:“有感觉吗?”我怕麻药时间长了对孩子不利,于是说:“不管有没有感觉了,你就尽管切吧。”
她一边给二宝理发,一边噗嗤笑了,扭头跟我说:“我觉得女人啊,真的很伟大,勇敢起来,什么都不顾。所以一定得自己爱自己,你看看我,平时我都啰嗦着让家人、让顾客定期体检,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大道理一堆,都没用在自己身上,反而没日没夜地挣几个钱,把身体搭进去了。”
她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她的头顶,我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唰的一下涌到眼眶,原先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不见了,头顶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耳旁和后脑还有稀疏的几缕贴在头皮上。
“确诊后,我就难过了一天,想着该经历的躲都躲不过,有失有得,以前我饮食毫无规律,现在我知道了,时不时地喝杯水,去广场散个步,中午睡个午觉,每天早早下班,不熬夜理发了,人啊,就得自己会照顾自己,别人说了没用,再说了没有人会一直不厌其烦地叮嘱你。”
她摸了摸头顶,说道:“我最难过的,是化疗时掉头发的那几天,一把一把地掉。后来想通了,反正还会重新长出来呗。”
我又想到了父亲,他化疗的第二天就开始掉发,后来全部掉落,任由他三岁的小孙子摸着光头玩。给他买了帽子,他不戴,嫌戴帽子麻烦,还说这样倒省得理发了。
老板娘的二儿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在我们聊天时,小男孩哭闹着说肚子饿了。老板娘从抽屉里抽了一张二十元,递给了他,让他去隔壁小饭馆买几个锅贴垫肚子。小男孩穿上羽绒服,却怎么也拉不上拉链,我走上前要帮忙,被老板娘阻止了,“别管他,让他自己学着,这么大了,也该什么都会做了。”我又一阵心酸……
理完发,付钱时,我想着多付一些,又想着这样反而倒有点怜悯和同情的味道了,肯定不是她想要的,于是,我按正常付款,走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说:“亲爱的,你心态这么好,肯定会没事的,加油,我们还要每年来理发的。”……
03
我的父亲是肺A晚期,确诊时A细胞已扩散,已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现在想来,当时我最多的情绪是恐慌和无助,巨大的无力感让我疯了般到处打听最有效的治疗方案,一想到那A细胞每天以翻倍的速度在他体内复制,我甚至没有时间让自己去难过。
我疯狂地查阅医学知识,逐渐看懂了化验单上那些晦涩的字符,最后发现,即使世界一流的医院,对于父亲的病症,也只有一种治疗方案,那就是化疗。
他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化疗,到后来,化疗也控制不住,出了院,回了老家,每天靠成把的止疼片缓解疼痛。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他突然打来视频,说是要看看我,还孩子气地一个劲要求要看看我老公和两个孩子。
我急火火地回家,全家一起跟他视频通话了一会儿,放下电话后的半个小时,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走了。
回老家给父亲办理后事的整个过程,我是木然的,我并没有像以为的那样肆意痛哭。我只是像根木头一样,跟随在队伍中,听着“主事人”的号令,跪、起、哭……
有人说,最撕扯的痛,并不是在分离的那一刻,而是在分离的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想他的那一刻。
回了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萎靡不振,眼里失去了色彩,看什么都是灰暗的,脱发失眠,没有食欲,生活中没精打采,工作上失误重重。经常半夜里,想起他说一定要努力学习,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学,也会想起他拿着小棍子一路赶着厌学的我去学校……然后,就在黑暗中莫名其妙地流泪。
也不知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从那段灰暗的日子里,爬了出来,等到再满血复活地回归生活和工作中时,会隐隐地发觉,其实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好像又多了一层盔甲,更能扛得住事了。
经历了那一次,我成了这方面的半个小专家,后来有同学找到我,有些忐忑地想问我关于肺A的一些问题,她的父亲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但又怕触及到我的伤痛,先跟我发了一大串道歉的话语,我说你把我看得太脆弱了,然后抽茧剥丝的给她分析,从选择医生开始,到饮食的注意,再到化疗的方案,并且坦然地说起了我父亲的情况。
直到此时此刻,我可以一字一字地敲下那段破碎的记忆,剥开了曾经撕裂般的过往。
常话一般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时间可以让你忘却痛苦。”
我觉得,并非如此。
时间冲淡和忘却的并不是悲伤和痛苦本身,曾经的悲伤,依然就像清晨的薄雾一样,若隐若现地萦绕在心底的最深处。那些悲伤和痛苦依然存在,从未消失。
时间的作用,只是让我们有了一个对痛苦和磨难加以承受和内化的缓冲,学会去接纳悲伤,学会面对痛苦,学会让所有经历的一切融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然后你再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迈向有光亮的方向,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找到一个全新的活法。虽然这个过程是撕心裂肺的,是痛不欲生的,但是,事实上有一种涅槃后的蜕变,就叫做逆流成河。
无论是理发店老板娘正在经历的病魔的痛苦,还是我曾经所经历的与父亲永世分离的悲伤,能救赎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