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堵在快速干道，除了像在严冬里虔诚地等待春天般地等待拥堵慢慢消融，别无他法。

我从桥上居高临下地望去，前方排起长龙的汽车，它们的红色尾灯连成线，线又汇在一起，向一条蜿蜒爬行的大蛇，绵延到红色的落日余晖里。对向车道秩序井然且畅通，真让人羡慕！

今天的晚霞超乎寻常的美丽，仿佛上帝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给黏滞在车流里晚归人们的恩赐。

夕阳在西边天空里炸裂，迸射的火花烧红了半边天，不多时，蓝色便从天幕中降落，由上至下浸染、稀释开来，红色被蓝色吞噬，面积逐渐变少，颜色转淡。蓝色与红色交界处泛着紫色的微光，火红云霞慢慢变成混着些金光的粉红，最后变成几抹条状的彩云横着镶在地平线上……不知是路灯先亮了，还是晚霞先退下了，总之，眼前这场昼夜交替的秀持续的时间特别短。

当我从这梦幻的秀场中清醒过来，举起手机记录这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观时，晚霞所剩无几。车里的音乐默契地播放到近藤真彦的《夕阳之歌》，那沧桑而沙哑的嗓音演绎的旋律如此贴切和应景。

我跟着前车缓慢爬行，人如果焦躁就容易觉得缺氧，我摇下车窗透气。一幅巨大闪亮的招牌上书“启航教育”，它吸引了我，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招牌下边的二层铺面灯火通明。

城市里向来不缺少霓虹灯招牌，灯红酒绿中有它们的功劳。白天它们隐藏在阳光里，夜的黑让它们无处遁形。我不知道“启航教育”牌子是最近挂起来的，还是它始终在这里我没有注意。“启航教育”让我想起经年往事。

大学毕业我没能立即就业，几经辗转，我发现从事本专业其实是条走向社会安身立命的捷径。有一门技术傍身，总是好事。于是我放弃梦想，迫于生计在一家小公司暂时落脚。我应聘的是研发岗位，入职后却让我在研发部做一些打杂的事情，比如维护产品的物料清单，管理研发样机所使用的电子元器件等，而同在这家小公司的我的大学同学却在做底层软件开发。

我被迫记下几百种元器件的样子。我必须保证当坏脾气的总工要我找某一种电阻时我能马上找出来。我知道电阻这种东西，但是从来不知道有一种贴片电阻小得象芝麻。

总工是从精密仪器厂退休，被公司返聘的。他年纪大，脾气急，他要的东西刻不容缓。他说话冷而直接，但是实际并不坏。

他对我的要求是他要器件我一分钟之内要给到他。有一次他要一种新采购的芯片我没能马上找到，他说：“你总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和态度可不行，耽误事！”

我不是学硬件的，我也无意在硬件领域有所发展，我更踏不进硬件研发这道门。加之经常被这老头批评，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回怼总工说：“我要是样样都行，啥都知道，我就不在这混了。”

老头不抬头，只是眼皮上撩，锐利的眼神躲过他鼻梁上的老花镜射向我，我顿时红了脸，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往后的岁月里，我经常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我每每想到这一幕，都恨不得穿过厚厚的时光之墙，拍死当年那个不懂事的自己。我的不知天高地厚，和现在的小孩子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现在的小孩子没有向我当初顶撞我的前辈那样顶撞过我。

有一次我急得满头大汗，找一块疑似被我弄丢的液晶屏，要是真的丢了，我得用我半个月的工资赔偿。下班后办公室里只剩下翻箱倒柜的我和研究电路图的总工，总工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说整理一下器件。我的这点小伎俩哪里能瞒过老谋深算的总工，他看都不看我，说：“丢东西了吧！”

尽管我尽力掩示，但是像红纸一样红的脸说明一切。总工说：“你去里屋的工作台上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那上边的东西都不算库存。”然后他拎着包走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自己。

我知道我的能力和运气都差了一点，目前我只能安于苟且。于是我一边工作一边努力学习，进行自我修炼，同时抓紧一切机会调岗。我也寻找其他方式改变命运。改变命运最直接的方法是明确择业方向，换一家心仪的公司。

那个时候找工作主要通过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招聘广告篇幅大小在名片以下的，我是不看的，这样的公司实力通常很弱，已经有了一点工作经验的我，有了一丝选择的余地。我看到稍微像样点的公司就打个电话过去简单了解一下，然后去应聘。大公司招聘流程是先过去填个表，然后回去等待面试通知；个别小公司招聘，有时能在填表的当天和HR见个面简单聊一聊。

我参加过无数的应聘。“启航教育”让我想起了无数次应聘中的一次。

那是一个小公司，它给我提供了技术相关岗位的应聘机会。不记得公司的名字。

按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指定地点赴约这个习惯我一直延续至今。应聘更不例外。我觉得这十分钟不但能使我从容，也是我礼貌和尊重对方的尺度。

公司的前台接待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让我填写应聘申请表。这是一间综合办公室，至少是HR和行政合用。带隔断的工位有人办公，两处没有隔断的工位空着，我被指引在没有隔断的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就坐，填表。

办公室有一小块区域的功能类似茶水间：一盆绿植，一个饮水机，一个放置公司产品宣传资料的展示架，一张圆桌配四把椅子。有两个人正在圆桌旁交谈。

我按照表格要求，将我少得可怜的工作经历尽量详细地描述。那个时候的求职者大多不需要另备一份简历。我没有在公司大大方方打印一份个人简历的胆量，我又很穷，没有闲钱去打印社制作简历。

在我填写表格时，不远处圆桌旁的两人的谈话总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与其说是两个人的对话，不如说是一个人演讲。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拿着一打带字的纸，和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姑娘介绍他的“启航家教中心”。他表情有点羞涩，思路却十分清晰，语气中透着自信和坚定。他说他现在有一百多名利用课余时间从事家教工作的学生的联系方式，他希望对方和他合作，他提供人，对方提供机会......他能联系到的这些学生除了做家教，商超促销、市场调研等工作也愿意做，这些学生主要目的是挣点小钱解决一部分生活费问题......这些学生为人稳重可靠，个人素质高......

那个姑娘听得很认真，可是能让人明显感觉到她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可能连帮他把他的想法转达给能作主的人的能力都未必有。那个男生的眼里闪着光，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要试着用他眼里的光去点燃。是的，对方的确被他感动着，不然不能愿意当他的听众。

我将填完的表格交上去，接过表格的人让我在原地等待，然后她拿着那份表格离开。几分钟之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拿着我的应聘申请表进来，我紧张得不知道是应该站起来还是坐着。我目测对方的身高不及我，为了表示重视这家公司给予我的应聘机会，我特意穿了职业装，与之相配的是我唯一的一双皮鞋——七厘米高的高跟鞋，我若站起来无论如何都比他高一截，我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会不会让对方因为尴尬将我拒之门外？我若坐着，明显是没礼貌，是不尊重对方的表现。时间不允许我权衡再三，我本能地起立，乖得像个学生见到了老师。

这个男人一脸冷漠，在问我几个例行的问题的时候，眼睛始终盯在申请表，并没有多看我一眼。直到最后，他才将眼皮撩起来看了我一下，说：“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专业方面的事情还需要技术总监再面你一次，回去等通知吧！如果五天之内没有接到我们的电话，说明我们已经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感到不妙，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的这次应聘确实没有下文。

那时我不但习惯了碰壁，而且愈挫愈勇。尽管我对我目前的工作不太满意，但是我仍然心怀感激，它让我不必再向父母伸手要钱，让我在之后的应聘中自信从容，它上我的应聘申请表上的工作经历那一栏有了内容。

在我从这家公司出来等电梯的时候，我遇见了“启航家教中心”的那个侃侃而谈的男生。我们相视而笑，我们都懂得，我们大概无缘再踏进这个公司的大门。

当我去赶公交车时，身后有人喊：“学姐，等一下。”我不是谁的学姐，我当然大步流星向前。在几个重重的脚步声之后，刚才那个“启航家教中心”的男生追上我说：“学姐，请等一下。”见我愕然，他说：“对不起，刚才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咱们同校，我是XX大学的，我是你下级的学弟。”

我这个“学弟”拥有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恳切的看着你的时候，让你甘心为它停留。

我停下脚步与他寒暄，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是什么，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他姓魏，以下我们称他小魏吧！

我们聊到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这让我们之间的隔阂彻底消失。聊到他的“启航家教中心”，他眼里又有了光。他说因为他看到很多想做家教的同学站在街头举牌子推销自己效率太低，太辛苦，让他有了组建家教中心的想法。他和几个师哥一起做这件事。他们收集学生的信息，详细记录每个学生擅长的学科。他们印制传单，分发到居民家门口，有人联系他们找家教时，他们按对方的要求推荐合适的人选。他们向成功找到家教工作的学生收极低的费用，以保证家教中心的正常运转。现在师哥们陆续毕业了，他们工作后不再参与家教中心的工作。

小魏说他明年毕业，他想自己创业。他要开一家中介，专门为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挣生活费的学生寻找工作机会。他不收学生的费用，他要向聘请家教的家长，或者顾用学生作兼职的企业收费。

小魏还和我说了更多他的想法，他对他的家教中心的规划不止于中介，已经有了现在中小学生培训机构的雏形。

我当时志在专心攻克我的能力壁垒，认为有一技之长谋生才最重要。我要凭我的一技之长，吸引到大企业的青睐，当一个优秀的白领。除此之外，其他都是不务正业。

那时我还年轻，我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我不看好小魏的想法，我觉得父母花钱供我们读书，我们应当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回报父母，哪个父母不希望子女让他们脸上有光？如果要做中介，上大学干嘛？甚至高中都不必读。

可是我错了，我既看轻了小魏，也曲解了父母。小魏是有情怀有抱负的人，他想做的事在当时很有社会意义，事实证明实现社会价值的人或企业都会得到社会的丰厚回报。不是所有父母在供养子女这件事上都功利，大多数父母付出是不计回报的。

小魏信心满满，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的一段时间偶有问候。

有一次我回学校看望一位考研成功的高中同学。我们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后已近黄昏。在中秋时节里，夕阳拉长了我们的身影。我们从未如此从容：我的高中同学脱产一年考研，终于成功了；我所在的小公司的业务被另外一家大公司看中，我们被并购了。我在并购中得贵人相助，不但加薪，还不必打杂了，我调到我心仪的技术研发岗。

我们在校园外流连，叙旧。我在一排低矮的门市里看到了“启航教育”的招牌。我走进去，只见室内陈设十分简单：三张桌，一个电脑，一个沙发，一个饮水机，以及一些宣传单......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小魏。

小魏已经换上了白衬衫和黑西裤、黑皮鞋。他剪短了头发，一双大眼睛还是如从前一般清透。他已经毕业，有两个师弟在他这里做兼职帮他打理一些简单的日常事务。目前宣传的方式还是在居民楼的楼道里分发传单，因为口碑好，一些在他这里找过家教的家长帮他介绍了新的客户。他不再向学生收取费用，只收取找家教的家长的中介费......

一年后，小魏联系我，邀请我加入他们，被我婉拒了，之后再没有联系。

夕阳殆尽，夜幕降临，拥堵终于消融了。在路灯的灯光里，我看清路面上七零八散的车辆残片，它们属于多辆不同的车。也许有人预判失误，也许有人高估了自己的技术，也许有人胡乱变道，也许有人着急赶路......总之是多辆车追尾导致了这场拥堵。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