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波澜

他早已记不得这是露宿街头的第几个年头。

他像飘动在阴云下的一粒火星。

等待着雷声隐隐,把他轻而易举的浇灭。

就像眼前已经燃尽的烟头一样。

在这个阴晴不定的城市里散作一缕柳絮一样的春灰。

那暗弱的亮点蒸发着别人和他自己的口水。一点点雾气模糊夜色。

恍惚的光点游走在灰烬里,和他游丝一样的生命捆绑在一起。

也许不知不觉的就灭了,灭在物业商户门帘拉下的寂寞呜咽里。

只有毫无经验的年轻人。

证明他身份的,支撑他命运的,联系他血脉的一切,随着烟头丢进水缸,“刺啦”一声消失不见。

第一次游荡在城市的边缘,游荡在野蛮人和文明人的边缘,游荡在人类和动物的边缘,被饥饿啃咬肠腹。

只有这群恋恋不舍的新手会睡在大街上。

连流浪猫都知道要找遮风挡雨的房屋。

流浪猫,得了皮肤病,身上一块一块秃掉的流浪猫。发情时叫唤的像冤鬼,像婴儿的流浪猫。

还有他们。

睡在大街上的新人被几场雨淋过,也许就暴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只有边缘,老手扒走新手的衣服,流浪猫啃干净新手的骸骨,剩下的些许油脂被蟑螂长满毛刺的口器瓜分干净。

不过也有幸运的。被人看见他死后的肿胀,然后化作一捧灰,随着烟头哗啦啦的散去。

臭味。

他想起尸体腐烂的那种臭味。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做最臭的那一个。臭的苍蝇都被熏死,臭的整片区域的人睁不开眼睛,臭的渗进泥土,渗进沥青路,渗进河流和整座城市,又渗进天上飘着的白云,化作臭雨降落下来。

他要臭死所有人。臭死驱赶他的城管和店家。

此刻只剩下空荡的街道。

这里找不到废旧的大楼了。实在失去了办法。

找个墙角,像个新人一样坐下。

地板冷的扎穿骨骼。饥饿的轰鸣震透肺腑。

但是神经倦怠的像一滩踊跃着喷出的呕吐物。

眼睑一闭。是颠倒过来的夜,漫天的繁星是忽明忽暗的街灯。

他心想自己一定会睡的很踏实。

实际上确实是这样吗?

声音。

有一些声音从地板下面穿来。

奇怪的,他的意识被架在了天空和大地的眩晕之间。

楼房飘飞的飞过,骸骨一样穿行生长,天空是一块大大的黄油,吧唧一声把他淹没。

是梦吗。

也许是。

脚下是一条大大的河流。

他是在里面跃动的江豚。属于江河却用肺呼吸。驾驭涛流却会被一个浪头淹没。

身下的极深极深暗流涌动的河。

是梦境发源的地方。

是一个恐怖的深夜,一个衬托世界的黑暗真空。

他是一个划着船的渔夫。

一艘小船,老旧腐朽的木板,单薄微小的身躯。

而他要驾驭的是大的不知边界,黑的丝毫无光的大海。

躺下来仔细听。

砖石里竟然是。

声音。

什么声音。

是什么声音。

到底是什么声音。

迷迷糊糊的,江豚竟然从海里蹦上了陆地。

微微地睁开了眼皮。

昏黄也如此刺眼吗。

但是头枕着的路砖已经被温暖,透过耳朵却穿透过来的是什么声音?

像一只虫爬进耳朵,在鼓膜旁边呢喃的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冲刷的声音。

是水。

是水的声音。

是水流动的东西。

是下水道吧。肮脏的下水道。从马桶里,从淋浴间里流下来的水。

挂满缀物的下水道,浮沫和油脂板结,凝固成一层彩虹的膜。蟑螂与蚊蝇在下水道里狂欢,疯狂的繁殖生育。

是涓涓细流,下水道里的黑水臭水,死人的血液一样在流。

可真的是这种声音吗。

迷蒙的睡眠,反转的世界。

那不是一股水流流淌的声音。

那是另一种东西的声音。

周期循环,周而复返。

巨大无言沉默里来回喷涌的反转。

一个巨大的水体,一个永恒。一个就算肮脏也默默无言的生灵。

他残存的意识驾驭一叶小舟的所在地。

那是大海。

喷播泡沫,孕育世界的海。沉默礁石,平原,高山,峡谷和万物的海。

他此刻像一个孩子。

他无意识的呢喃的抚摸着地面。

沥青与砖石的地下,似乎有巨大空间的一个地底。

是一片海,是浪花哗啦哗啦作响的海。

他听见了这个声音。

脚上踩着沙滩的柔软。

是湿润,是咸味。是辽阔的风穿透浪花。

他也许赤裸着身体。总之不是一身脏污。

他成了刚从大海里获得双腿的两栖动物。

他凝望着那条线。

那条消失在云间的线。

那证明了辽阔的分界线。

于是贪婪的饮入一口空气,

稳健的腿,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迈开步子。

脚底被有些大块的鹅卵石硌痛。

狂猛吹刮着面门的,世间最纯洁的风…..

如果此刻让他死,他就不想变的恶臭了。

现实早已刻入他流浪的骸骨了啊。

就算在梦里,在街道越来越冷清的骚动里。

他也不相信了。

地底下只有死人,只有排泄物,只有蟑螂和老鼠。

怎么可能有海呢。

早已是他生命曾经稳健,那时的一个梦罢了。

清晨。

很早很早的清晨,

夜悄悄的离去,一张冰冷的面孔。

走来的是清晨。

些许回暖,也在他深深浅浅的睡眠里被捕捉到了。

声音。

这又是什么声音。

这次为什么那么真切,那么近,就贴在耳边作响呢?

他恍惚的听清了。

不可置信的。

那是潮汐的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喷涌着迸发,暖流里混合着风的层层水花。

身边阵阵拂过的又是什么啊?

是真正的海。

是湿润里生长的澎湃。

是一点冰凉又温暖的水。

是把他诞生在世界上,朦胧的光明的水。

他真的来到了海。

这里真的是海。

咸腥猛的刺入他的心脏。那里悸动的是生命,是冲动,是他被大海拼凑完整的生命。

于是睁开眼。

清晨的太阳。

火红又圆润,又带着暗弱。

交错的电线杆和一栋栋的居民楼。

他看向身旁的暖流。

是一只他妈的老鼠。

老鼠结块的灰色硬毛拖着蛆虫一样的尾巴。

几万只老鼠发疯一样从下水道的洞口钻出。

钻进他的衣服里。

托举着他游动的是老鼠组成的潮汐。

那来回磨齿,撕咬尖叫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地面就成了潮汐。

那不是海。那是成堆的老鼠在下水道里骚动的声音。

他虚弱的在老鼠钻满的衣服里,在啃咬他皮肤的刺痛里抬起头。

几只老鼠从他的脸上猛的踩过。

街道里是灰色翻涌的洪流。

是老鼠的浪潮,是一片洪水,一片海。

攒动的生物是一片浩瀚的波光粼粼。

而那消失的尽头。鼠海和天空的边际线。

悠悠升起的暗弱太阳。

在清晨的薄雾里,是一个他生命一样如同游丝,一滴水就能浇灭的二手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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