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阿碧
他又坐在那发呆了。一双眼凝视着燕子坞的水面,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湖,还是在看远方的风景,因为我不敢去看那双眼。总觉得他是在看水,看那平静的湖水,波澜不惊的。偶尔有微风拂过,荡起小小的涟漪。
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我不记得了。感觉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他在书房想事情时的样子。但现在,是在湖边。
我低下头,想自己的小小的心事。
我叫阿碧,一个小小的丫环。是老夫人最喜爱的两个丫头之一。还有一个,叫阿朱,但阿朱走了,一去不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庆幸,至少我爱的人,就在我眼前,可以让我照顾。可是……,我叹了一口气。也许这样也好,至少,他可以无忧无虑的做他自己,再也不用费尽心机了。很简单的就可以获得快乐。
对了,我忘了说他是谁了。他叫慕容傅。姑苏慕容,在江湖上,是很老的世家了。这些,在我都不重要。姑苏慕容,曾经的大燕国皇室,这些于我,也没有意义。可是因为他,因为这些与他都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这些也曾经是我的困扰。
别人都说他疯了。是啊,能不疯吗?我看着他挣扎、沉浮。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料好他的饮食起居。可是他的心,他眼看到的从不是我;他的眼,他的心,有着比儿女情长大得多的事,要看要想。但我不怨,因为毕竟我只是小小的丫头。谁让我爱上的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呢。
我爱他,但我从不说。王姑娘真的很美,温柔、善良。为了讨少爷欢喜,替少爷分忧,竟然背下了所有的武功秘籍。而我呢,我只是个小小的丫头,一个端荼递的丫头。但我喜欢看他喝荼时那种专注的神情,喜欢看他吃糕点时,冲我点头赞赏的笑意。
夜深了,凉了,我为他递上一件披风,他会冲着我笑。然后说:“夜凉了,你也该去休息了,别总在我边上守着!你当我还是小少爷啊?就是小少爷,我也还是比你大啊!”我很听话的走开,这样的话,他是不会当着风波恶他们说的。他们会告诉他,一个成大事的人,是不应该这样子说话的。
他总是很累,总是受很多很多的约束。做任何事情,都是为着某一个目的,从不能随性而为。风波恶可以跟人喝酒,可以无事就跟人打架。但他不可以。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也是想像风波恶那样自在的。但另外两位大哥不会让他这样做的。他很懂事,因为如果他那样,老夫人会很失望的!
他疯了,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但我却为他庆幸。至少他现在很容易就可以快乐,可以笑。可以做自己能够做到的每一件事。虽然有些是假的,比如说做皇帝。可是,我看着他笑的样子,那种君临天下的神情。他的笑容,就和那些吃着桂花糕的小孩子一样满足。可是,我的心,却总是觉得凉凉的。那个时候,我总是想要落泪。但我不可以,我要笑,只能笑。甚至不能用悲悯的眼神去看他,因为我知道,那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谅解。原谅自己,才是他唯一的出口。
我不知道,他的心,还要多久,才肯原谅自己。不肯相信,不能接受。所有处心积虑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原本被他放在最末尾的儿女情长,也被他亲手毁了。其实,他心里还是在乎的!但是为了那一场幻梦,为了那所谓的复国大业,他砸碎了他本该拥有的所有真实的梦。
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没有。儿时起,他就学会了背负。春风得意的少年,他没有。那个时候,他就必须极具城府,在江湖上成名。他得小心翼翼,不得走错一步。稍有松驰,那几位大哥便会以各种大义相教。我看着他一直承受着这一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从不反抗。也许是因为从小就有了这种使命感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真的认定了自己生来就该承受这一切,他不属于自己。他属于姑苏慕容,属于大燕。那么我呢,我属于谁?也许我该庆幸我只是个小小的丫环,至少,我可以为我最心爱的人做我能够做到的一切。
想到这里,我笑了,抬起头再去看他,刹那间,有一种与他眼神交汇的错觉。但只是一刹,感觉到他眼神的余光从我脸上略过,复又回到沉思的状态。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我提起空空如也的食盒,那班小孩子吃完东西就到别处玩去了。他们在远处嬉闹,游戏。我走过去:“少爷……不,皇……”
他却抢先开口了:“这风吹得我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我?我怀疑我听错了,他没有用“朕”,而是用“我”。我一时愣住了,他说:“怎么了,阿碧?”
他冲我微笑,这个笑容,是我八岁时进入慕容世家时,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笑:“嘘!别把我偷吃桂花糕的事情告诉我娘!”我笑,他接着说:“是你做的吗?比以前的厨子做的好吃多了,想不到你才这么小一丫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那大胆,伸出手帕去擦他的嘴角:“我也不知道少爷这么大了还是只小馋猫呢!偷吃都不记着把嘴角擦干净!”“啊!”他当时懊悔不已的表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我那个时候还不明白。无法描述他当时表情。总之很复杂。似乎当时有很多想法在他的心里交织。我不知道,一件小事情,我随口的一句话,会让他的神情有那么大变化。
可是后来,这样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我在心里甚至有些遗憾。
我不觉叹息,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是他将披风披在我的身上:“湖上风大,你身子弱。以后出来,记得给自己也带件披风!”
我看着他头不回的往前走,往家里走。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湿湿的。但他今天走的比往常要慢一些。我停了片刻,含着泪,笑着跟在他后面往家里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属于他自己了。因为他终于用“我”了,而不是“朕”!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不,我说错了,应该说十年了,十年前我第一次见的那个他也许就快要回来了。三年前的那个他,疯了。三年后,那个他,那个只属于姑苏慕容的他,属于大燕的他,死了!现在回来的这个他,也许终于属于他自己了。我不知道,我在心里偷偷的想着,他会不会属于我?!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有这种想法。其实,他属不属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属于他自己,只要他快乐幸福,只要我能够像今天这样站在他的身后,他属不属于我,有什么关系!
我胡思乱想着,一不留神,“哎哟!”我脚崴了下,我的身子向左顷的瞬间,有双温暖的大手拦住了我:“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分明责怪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温暖。我不敢看他的眼:“对不起,我……”他却笑了,风渐渐大了,我却觉得温暖。
“真看不出来,你个小丫头,人不在,背起来却挺沉的!”我笑着,迷迷糊糊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醒来之后会怎样,我不要想。因为这不是梦,是真实!
(文于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