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空明，万物皆空，心如明镜。 ——题记
第一次遇见空明的时候，卓娅十岁。
那天阳光明媚，卓娅同母亲一起到寺庙烧香。看着周围的人摆着一副自以为最虔诚的姿态对着佛像膜拜的时候，卓娅险些就笑了出来，她觉得这种方式有些讽刺。他们宁愿相信这一尊没有生命的物体，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力量。人，果然是个脆弱的动物！
其实卓娅是不愿意跟母亲来这种地方的，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骂一顿，所以才勉强自己又做了一回傻事。就当她走出殿门，在外面等母亲的时候，迎着强烈的阳光望去，便看见了一位面庞清秀的男子在人群中讨要香火钱。
然后，她惊讶的看到他的双腿（或许那个已不能叫做双腿了）完全没有了，只能坐在一张破旧的木质轮板上艰难前行。衣服上布满了污迹，而脸上的表情却如此温和。不管是对那些好心投来一两个硬币的人，还是那些看到他立马就躲开的人，都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眼睛里透出的并不是通常乞讨者的那种卑微和可怜，而是一种谦和与淡然的感激之情。就在那一刻，对上了他的眼睛，卓娅的心被惊起一层涟漪。于是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用一个孩童应有的好奇与天真向他问道：“我可以摸摸你的腿么？”
“可以呀，小妹妹。”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于是，卓娅把手触到他的腿上时，仿佛碰到了裸露在外的骨头一样，那一瞬间卓娅颤抖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失去了双腿，只是突然觉得很可怜，眼泪就一下子掉了出来。
这时，卓娅的母亲走了出来，看到她蹲在地上哭，本来是要开口教训她，但看到身旁的空明便一口认定是他骗了卓娅什么，然后不顾形象的对空明破口大骂起来。
顿时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人开始对空明指指点点。而空明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去反驳，只是沉默的听着，目光依旧温和。
随后，没等卓娅开口说一句话，母亲就拽着她离开了。卓娅有些绝望的朝空明望去，他的眼里是那么平静，静如秋水。
那一年，空明二十五岁。
卓娅一直生活在母亲的责骂中，因为她把自己失败的婚姻都归咎到卓娅的身上。如果卓娅是个男孩子，那么她就可以不用离婚，就可以不必一个人辛苦挣钱养孩子。所以她恨卓娅，时不时就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卓娅的身上，甚至会把卓娅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同样，卓娅也是恨她母亲的，恨她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上遭罪。她不但对母亲不理不睬，而且经常跟她对着干。
她们两个就这样彼此仇恨着，却又不得不一起生活下去。
一天放学，大雨倾盆。卓娅没有带伞，就只好先在学校里避雨。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了傍晚雨才开始变小。卓娅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提起书本放在头上就往外跑。她想，母亲一定又在家里勃然大怒了，不会等着她一起吃晚饭，甚至会在她天黑没回家之前就把门锁了。
正当卓娅路过一条巷口的时候，看见远处的屋檐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忍不住好奇心，带着几分忐忑走上前去。借着别人屋子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卓娅看清了他的脸，是空明。他全身已经被雨淋湿了。
“是你呀！”卓娅惊诧万分“你怎么会在这里？”
“划着轮板路过的时候被坑绊住了，重新爬上来需要一点点时间。”
“原来是摔跤啊！”卓娅咯咯的笑出声来。
“算是吧。”
“我帮你坐上去吧！”卓娅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的轮板，觉得有些沉。
当她用她那幼小的手去抓住她的手臂时，却惊讶的发现他的右手空荡荡，她再次被震住了，甚至忘了怎么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吃力的把空明放到了轮板上。
“那天我妈骂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跟她反驳呢？”
“也许你现在还不懂，但是我想告诉你，万物皆空，心如明镜。”说这句话的时候，卓娅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如同佛一般。
“我的确听不懂啊！对了，我叫卓娅，卓尔不群的女亚（前面的成语是她老师说的，后来她喜欢就加进去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你叫什么？”
“空明，万物皆空，心如明镜。”从他眼中，卓娅看到了一道清澈的光在闪动。
“空明啊！我记住啦！我现在得回家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卓娅说完这句话就急忙朝她家的方向跑去。
从那之后，卓娅就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卓娅跟着她再嫁的母亲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迎来了最美的青春，开始了蜕变。画着浓艳的妆，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厌学，逃课，早恋，喝酒，夜不归宿……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天都和她母亲大吵一架，然后离家出走。
那年夏天，卓娅毅然的辍学，然后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曾经的地方，她已经厌倦了她母亲每天都让她滚出去的谩骂声。
这个小镇开始变了，变得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以前的那条青石板路她却没有忘记，而以前的老房子已经有了新主人。卓娅只能站在门外无奈的徘徊，回忆着那些和自己有关的过去。这时候，听到“咕噜噜”的轮板声，卓娅惊喜的抬头望去，在明媚的阳光中她又看见了空明。依旧是清秀的脸庞，虽然多了一些沧桑，衣服破旧，但神情依然的谦和。
“空明！”卓娅大声的朝他喊。
“你是？”空明奇怪的迎接她炙热的目光。
“是我呀！卓娅，还记得么？”
那一年，卓娅二十岁。
她不再是当年只会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了，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她早已变成了一个明丽的少女。而空明，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就算他的容颜不在，卓娅也能从他的眼神中一眼把他认出来。
“空明，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个样子！”
他脸上露出淡然的神情：“你们变了，是因为尘世让你们改变。我没变，是因为我早已置身于尘世之外了。”
“哎，你说话就跟佛经里说的一样。”
“空明本是佛说中的一种态度。”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嘛，这些年你都是这样生活的么？”
“嗯，虽然乞讨，但是一直在感激。”
“我想知道，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那是在很久前的一场地震中，被压在废墟里好几天才等到救援，而那时候的腿和右臂已经被压坏了，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把它们都截肢了。当时是忍着巨大的痛苦存活下来的，因为我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在地震中丧生了。现在和一个失明的叔叔相依为命。”
当空明平静的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卓娅哭了，像十年前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在那些伤害中流干了，然而她却在空明面前流泪了。
他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自然而然的聊天，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疼痛。
几天后，卓娅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不得不离开，到别处去谋生。唯一让她牵挂的，也就只有空明了。
“我要走了，空明，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卓娅，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的话么？”
“你说那么多，谁记得啊！”卓娅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万物皆空，心如明镜。现在能明白了么？”
“嗯！所以你没有变，而我却变了，长大了。这个留给你做纪念，如果我不回来了，也不许忘了我这个朋友。”
“卓娅，如果命中还有缘，你还会再回来的。”
“好！你转过身去，我可不要你看到我离开的背影。”
“嗯”空明露出浅浅的笑容，不牵强也不悲伤，一如既往的安静，温和，淡然。
空明知道，卓娅是流着眼泪离开的。
那一年，空明三十五岁。
卓娅离开之后，空明的生活依然如故，没有任何的波澜。或许他早就看透了世间的悲欢离合。
空明，是他截肢后给自己取的名字。不悲不喜，安静的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散场。没有眼泪，心却一片死寂。
在这些年中，空明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磨难，有时被自己或别人磕碰得头破血流，有时被别人抢了所有乞讨来的钱，有时挨饿受冻，艰难的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对于那些伤害，他什么都没有抱怨，只是默默的接受了。眼睛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害怕，依然清澈如水。
外面开始下雪了，让这个多年未下雪的小镇在夜幕中显得有些凄凉。
空明划着早已破旧的轮板在雪中缓缓前行，远处停下了一辆轿车。车门打开后，走出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对着远处的他欣喜的叫了一声“空明”，中间却透出了无穷无尽的感伤。
“卓娅？”空明有些不确定。
“你真的还没有忘记我啊！”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奈。
那一年，卓娅三十岁。
她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没有了曾经灿烂的笑容，剩下的只是一副华丽的躯壳罢了。
“因为我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叫我了。”
“空明，你看！我又变了，你还是那样的淡定自若。”
“卓娅，我老了。”
“不，你的眼神就像十岁前的我，要老的人是我才对。”
卓娅眼里满是沉重的悲哀，随手拿出香烟然后点燃，在风雪中寂寞的叹息。她脑中想起了过去的种种，眼睛通红。
“空明，我这次只是经过这里，没想到就碰见你了。”
“或许宿命早就安排好了。”
还没等他们说上几句话，远处的车不耐烦的按起了喇叭。
“我得走了，空明。”
“卓娅，希望你的心有一天不再那么漂泊了。”
这一句话，还是让卓娅哭了出来。
“空明，也许就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够放肆的哭出来，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才会忘记那些仇恨，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我始终是个孩子。”
“卓娅，请记得万物皆空，心如明镜。”
“嗯！这次你先走，我想看着你离开。”
“好，你保重。”
重重的点头。看着他艰难的在风雪中前进的时候，卓娅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她伤心着，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痕迹告诉她，她不配做空明的朋友。他如佛，始终如一。而她，只是俗世的女子，会在一次次的变化中走向灭亡。
卓娅不知道，这一次的见面竟然成为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听说，后来空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不慎滑入河里，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早已经没了气息。
听说，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那么的温和，就像睡着了一样。
听说，他的原名叫姚修。
听说，卓娅从此杳无音信。
那一年，空明四十五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