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我不由打了个喷嚏。明明还不到寒露,却有冬的感觉了,许是二十多日细雨霏霏,让严冬早日来临了。
国庆中秋举国同庆时,我同老公领着孩子们一道回了趟老家。天入黑,临走时,婆婆嘱咐我:“天冷了,等下回街上时,把新被子装到车尾箱带回新屋去。”婆婆见我纳闷着盯着她,忙又解释道,“是你娘家打发的嫁人被,一直放在阁楼里锁着,还从来没有盖过呢!”
尽管去年新家新添了四床厚棉被,四床空调被,但如今这八床被子厚的太厚了,薄的太薄了。闲置多年的新被子取出来刚好可派上用场。
买被子轻松,制作被子却难。去年的四床厚棉被是公公婆婆亲手种棉花摘棉花晒棉花,请师傅弹棉花,花费大半年功夫定制而成。那四床扎实的棉被倾注了一对善良勤劳的老人家对子媳密密缝缝的期盼和祝愿。而我那床被搁置在阁楼里无人问津的新棉被,是不是也有它特殊的来处和意义呢?
大红新被搁置在阁楼上已经有整整十三年了,当年嫁人被(包括一床大红毛毯,一床蓝色金猪宝宝摇篮被)娘家一共打发了八床。当地习俗嫁人被是作为嫁妆不可缺少的部分,一般出嫁后十年内都不用添置。近十年,我和老公长年居住在一年有八个月穿短袖的广西,厚实的棉被除了最冷的寒冬掏出来,其它日子,几乎无用武之地。尽管如此,老公还是带了一床结婚时的新毛被去了广西,其它寝被都是在当地买的薄丝绵被。
婆婆搬木梯从阁楼上取下十三年前我的嫁人被,老公把它与另一床盖了多年的旧嫁人被一起带回了新家。这天,久违了二十多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撒在人们的脸上,我从衣柜里取出这床十三年未动的新被欲晾晒。它的透明包装被袋保存完好,一尘不染,只是拉手的铁扣上新增了些黄铁锈,有了些许时光跑过的痕迹。
轻轻一拉,拉链便打开了。大红的棉被展现在眼前,红得晃眼。被套边角是活灵活现的鸳鸯戏水图,我把它细细展开铺在床上,见被套中央是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案,手摸上去,来回摩挲,大红被套有些硬邦邦,不是那么柔软。我心想:十三年从未下过一次水,无论怎么细柔的布料也变得坚硬了。里面的棉絮却是崭新如初,质地柔软。又想到爷爷奶奶的棉被盖了三十多年,奶奶至今仍舍不得扔掉。想必那床被子僵硬得似纳鞋底的布了,也不知是否还暖和。
爷爷奶奶勤俭持家,精打细算,可对子女,孙儿还是挺大方,甚至是出手阔绰的。当年他们为省两三块钱车费扯直脚杆一天走三四十里路,却舍得给我和弟弟买零食,买生活用品,为我出高中学费,在此都省略不计。
我的嫁人被里裹着爷爷的汗水,贴着爷爷曾经的体温,以及肩挑十几公里的劲道和对孙女默无声息,潜移默化的亲情和疼爱。
我置办嫁妆前夕,我爸在广西百色陪同弟弟做生意,临近婚期了才回来。体力活,我妈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来,何况,爷爷在双峰街上跑得比我妈勤得多,于是定制棉被的任务就落到了爷爷身上。爷爷取棉被芯的日子快要到了时,我便打算上街选被套枕头等床上用品。
买床上用品的店铺是爷爷介绍的,他的一个老顾客家开的一家名牌家私店。爷爷答应与我一同上街,他正好有两个顾客要米酒,他送完酒便带我去选购床上用品。对于当年二十二岁的我来说,无论是生活经验,还是情商逆商都太显稚嫩,有个家人在身边提醒各项事宜自是最好不过。
我一连选了四套被套,还有一床丝绵被和一床毛被,摇篮被套是没有的,只能定制。爷爷豪气地冲我说:“都选好的,别怕花钱。”
果然,在我出嫁时,爷爷怕我在夫家生活困难,在我的红皮箱里放了一千块钱垫箱礼。一千块垫箱礼,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当时爷爷宁愿走上十几里路,省下一块钱,少吃一个糖包,又节约五角钱。一角,两角,五角,一块才攒下了这一千块钱。
婚后一个多月,我送老公去广东姑父那儿学汽车修理时,婆婆也外出打工了,爸妈远在广西陪在弟弟身边,爷爷奶奶便把已有四五个月身孕的我接回娘家,收留了我。每次爷爷要买斤瘦肉,或者是两块干豆腐,甚至是包豆芽菜,他都要提前一天或几天跟我和奶奶商量:“明天到街上买斤豆芽回来吃哒!”“明天买两块干豆腐回家吃哒!”“过两天买餐精肉子回来吃哒!”其它的日子,我和爷爷奶奶三餐吃的便是大南瓜、大冬瓜,其它果蔬或是辣酱拌饭。
在工农坪选好床上用品后,爷爷把装着两个二十五斤容量空酒壶的蛇皮袋给我提,然后,他接过了我的被套枕套担在肩上。双肩习惯了重物碾压的爷爷,挑个不足三十斤的被子被套,同肩上搭条毛巾似的轻松,脚步飞快。他又领我在天青街的弹匠师傅那里取了两床各十斤重的棉被芯。杉木扁担上挂上四个大袋后再也挤不下任何东西了,而爷爷的肩膀似乎还有使不完的力气。弹匠店里剩下我们定制的三床被芯,则是改日爷爷再次挑回娘家的。
当年不足二十二岁的我跟在时年七十六岁高龄的爷爷身后,爷爷挑着五十多斤的棉被,我得喘着气才能跟上爷爷的步伐。我们这对相差五十多岁的祖孙却被人家误认为是父女。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看起来老相,而是爷爷的矫健确实是很多四五十岁的男人望尘莫及的。
穿过天青街,走过工农坪,路过烈士公园后,踏南岸一条铺满了青豆般大小的碎石子路,这条青色的石子路蜿蜒爬行,足有十里,然后才行三里多寂静无声的山路走到家。我提着蛇皮袋,爷爷担着我的嫁人被,祖孙俩一路说说笑笑,聊得很是愉快。
我和弟弟、爷爷同床睡到九岁,直到姑姑出嫁,我才占领姑姑的床位与奶奶同睡。弟弟则与爷爷同床睡到二十岁——弟弟谈恋爱了。当时还未第二次中风的爷爷仰头问我弟:“你今晚跟不跟我睡?”其时,妈妈已在二楼为弟弟备好了卧室,准备娶儿媳了。
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我和弟弟,儿时小伙伴小红、小军趁夜色跑到对屋的黄咏家看电视。十四英寸黑白的电视机前守了黄咏和黄娟兄妹,黄咏的堂兄弟黄伟、黄亮,以及小红、小军姐弟、我和弟弟八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电视剧播完已是深夜,我和小伙伴的小手小脚都成了冰块。我同弟弟回到爷爷的被窝,分享着被窝的暖和与爷爷输送的热气。爷爷一双热手分别捂紧我和弟弟的小脚丫,直到我俩酣然入睡。
六年前,爷爷逝于第三次中风。当时我生下儿子在娘家坐月子。依然是很冷的冬天,在电火炉旁,我陪爷爷闲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完,他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木床边,如干柴般倒在床上。“啊”的一声叫唤后,爷爷此生便再也没有出过声。一天后,爷爷仙逝。
爷爷坐过的竹躺椅旁有个方形小食品盒,盒子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纽扣。绯红的、粉红的、纯黑的、天蓝的……色彩纷呈,煞是好看。那一粒粒纽扣如同一颗颗宝石是爷爷留给我们的最丰厚的遗产。它们都是爷爷用另一只未瘫痪的左手,从我的、弟弟的、奶奶的、妈妈的、爸爸的,他自己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
久违的阳光重绽笑脸后,我晾晒了十三年来未盖的新被子。夜里躺在爷爷步行十几里崎岖坎坷青石子小路挑过的嫁人被里,柔软暖和而舒适。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挑着担子走回家的爷爷,他从口袋里拎出个透明塑料袋,薄塑料袋里装着两个大糖包,糖包冒着热气,它贴着爷爷的体温。我知道,糖包一个是弟弟的,一个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