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一生只说两句话的马克西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马克西米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汉斯和伯纳黛特很着急,坏消息最容易在福尔叙克特这种小地方不胫而走,引来所有人的侧目。他们搞不清这孩子是怎么了,要知道他的五个哥哥姐姐都是正常的。身体里的发育的闹钟一响,人就像牵线娃娃那样,爬了,站了,跑了,吧唧吧唧地开口了。

他们带他去村医霍夫曼先生那儿瞧过。那天晚上,年老的霍夫曼医生好像又喝多了,就连会客室里那张结实的榉木长椅都散发出阵阵酒气。霍夫曼医生一边听着这对夫妇的诉求,一边眼皮沉重地打着哈欠。他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走去,带回来一只香蕉、一个圆形木碗和一只长柄汤勺。他嘟嘟哝哝地从稀疏的牙齿间弹出几个字,“我的研杵不见了。”随后便开始工作。

他把香蕉扔进木碗里,试图用长汤勺的背面把它碾碎。他的呼吸声愈发地沉重,连眼睛都合上了,就剩下还在机械运动的右臂。汉斯和伯纳黛特好奇地站在老酒鬼的两侧,看那只还泛着青绿的香蕉被搅成一堆烂泥,发出一股青涩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味道。

霍夫曼医生缓慢地睁开眼睛,如梦初醒般端详着汤勺后面的香蕉泥和端坐在榉木长椅上的马克西米。他微微弓着背,把香蕉泥抹在了马克西米的嘴巴周围,像极一位泥瓦匠在填补一堵粗糙的墙。汉斯和伯纳黛特又紧张地坐回木长椅,分别攥紧了马克西米的两条胳膊,他们看起来忧心又憔悴,干枯的双手像深秋的树枝缠绕在一节水嫩的萝卜上。

马克西米保持着纯真的神色。够不到地面的双腿还在欢乐地摇摆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滴溜直转,从这间石屋里昏暗摇曳的烛火一直看到墙角里褪下第一层壳的狼蛛。直到他对上了霍夫曼医生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陷在两个窟窿里,眼周的纹路延伸到眼球里面,变成一根根曲折的血红色蛛丝。霍夫曼医生扬了扬眉毛,像是要说什么。

还没有人开口,可马克西米似乎已经接到了某种指令,他伸出粉嫩的舌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最后还连贯性地绕了一圈。他把嘴边的香蕉舔得一干二净,随后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咕噜声。

伯纳黛特刚想开口,以她照顾这孩子的经验来看,咕噜声意味他还想再来点什么。她看了一眼那木碗里已经发黑的烂泥,犹豫着,话还咬在唇边,就被汉斯的手给挡了回去。霍夫曼医生在原地跳起了踢踏舞,他再也撑不住了,睡意像海浪一样把他带走了,可就在如军乐队般铿锵的鼾声响起之前,他嘴里还冒出几个字,他说,“没毛病。”

汉斯和伯纳黛特面面相觑,架起马克西米就往大门的方向走去。末了,伯纳黛特还好心地折返了一次,她掐了蜡烛,又给老酒鬼扯了条毛毯盖上。

在那之后,马克西米也没能开口。不过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好像停止了生长,甚至有逆向的趋势。他两岁时那身红白格纹的棉衬衫和那条背带皮裤像是出自灵巧裁缝之手的定制品,完全贴合在他白嫩的皮肤上。他跑动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手臂和小腿的线条变得圆润,加上一头棕色的卷发,活脱脱像从南边传来的新兴文化中的胖天使。

汉斯和伯纳黛特对这孩子并不反感,可也谈不上喜欢。他是一块背景板般的存在,他不会说话,也不哭不闹,饿了的时候嗓子里会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咕噜声,那是他会发出的唯一声响了。他吃东西并不挑剔,几乎是给什么吃什么。睡觉也很随意,草地上、庄稼地里,还是被褥里都能睡着。不过就是这样,也总有让夫妻俩心烦的时刻,比如他们在眺望未来的时候,总觉得他会拖累他们一辈子。

一次如厕的时候,伯纳黛特跟在马克西米的后面,她发现他拉出来的东西竟然是金黄色的,连一丝臭气都没有,就像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的排泄物。这把她吓坏了,她找到汉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把形状说成金色的小柑橘,把味道说成浓郁的玫瑰香。不成想那天汉斯在扑克牌桌上丢了运气。他的尖皮靴抵在了伯纳黛特的小腿肚子上,嘴里恶狠狠地骂道,“臭婆娘,还不是从你肚子里跑出来的怪物。”在那之后,他们对他又多了几分敬而远之的态度。

要说和马克西米最玩得来的当属四姐海蒂,海蒂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她的玩偶娃娃,成天搬来搬去。她会给他戴上绣着鲜花图案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头棕色的卷发捋顺,让发梢在帽檐下打起卷,再给他套上一身女孩穿的裙摆很大的连衣裙。她把他端端放在桌子中央,裙摆完全铺开,像朵盛情绽放的花。他配合着,脸上挂着笑,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肉嘟嘟的小手招啊招的,就跟真的玩偶似的!哦不,是比真的玩偶还要可爱!

一直到三年后的秋收节,事情才起了点变化。

那一年风调雨顺,田间金色的麦穗饱满得直不起腰,秋风一起,就一浪接一浪地翻滚起来。就连向来吝啬的汉斯都笑得合不拢嘴,他租了两匹马,拉着板车,带上一家老小去割麦子。

海蒂把马克西米放到板车中央,周围还给他铺了一圈厚实的干草。她紧贴着他坐下,那两条已初具少女形态的修长的腿却无处安放,弯曲着还是平放着都很别扭。她干脆把他从干草堆里抱了出来,就像抓一只伏在鸡窝里的小鸡仔那样轻而易举。她把他放在身前,双腿环绕,还把食指插进了他右手的那只小拳头里,她怕他在颠簸的石子路上摔倒。她几乎忘记他已经六岁了,而且他从来没有摔倒过。

海蒂还给马克西米的口袋里塞了一副纸牌。近来他们常常玩纸牌游戏。她发现这个小弟弟的记忆力惊人,在纸牌全部倒扣下来之后,只需要翻一次,他就能记住所有牌的位置!虽然海蒂从来没有赢过,但她很喜欢给马克西米下达指令,比如让他把那张穿着蓝色水手服、手提鸟笼的海员找出来,或者是那张因为被肥皂辣到眼睛而不断流泪的洗衣工,他总能做得又快又好。

板车停在了麦田边的小路上,他们就下田劳作。海蒂从板车上跳了下来,但没有走远。她把板车上那堆干草摊平,从马克西米的口袋里摸出纸牌,一张张地放好。她半身倚在木板车上,头低着,单手托着下巴,好像是在盯着牌面上那本是五颜六色却又因为常年使用而褪色的图案发呆。秋风把她那一头栗色的长发吹得跳起了舞,一如木柴上燃起的火焰,她把它们顺到了耳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今天想玩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又带着歉意的语气补充道,“忘了你不会说话了,那我们还是像昨天那样,我来说你来翻。”

远远地传来了伯纳黛特的喊叫声,“海蒂,你这个懒鬼!看在你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姐妹辛勤劳作的份上,你也应该过来搭把手的!”

海蒂在耳畔摆摆手,那些带着侮辱意义的单词就被秋风卷走了,轻巧得像吹走一片脱水干枯的橡叶。可伯纳黛特还是没有停,她在搜索她的词库,她骂她的女儿是投机取巧的小人,是贪婪的只懂压榨亲生父母的资本家。最后,她喊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胸脯上上下下地起伏着,不得不双手撑在田头上的一根木桩上喘着粗气。

邻居家那位寡妇鲍尔太太也在田里干活,她凑过来想要安抚伯纳黛特的怒气,“听着,伯妮,他们还是孩子,别太较真了。”

“哦,希尔达,你永远都不会懂的!养孩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你期望他们稍微懂点事,就那么一点点,可他们是不会有反应的,就像木头一样。像你这样才是无事一身轻。”说着,她狠命地踹了一脚面前的木桩。

鲍尔太太悻悻地闭了嘴。所有人都知道鲍尔太太想要个孩子,简直想疯了。他们说这是行不通的,毕竟没有男人怎么行呢?恐怕只有等那些游手好闲的吉普赛人来村里扎帐篷之后,她才可能怀上吧。可又有谁想要吉普赛人的种子呢,他们都是小偷,都是骗子,都是信口开河的牛皮大王。

坐在板车上的马克西米突然扭了扭身体,左手指向远方。海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越过原野,越过山丘,最终停在了煤炉厂的大烟囱上。那上面有只鸟在筑巢。她把眼睛眯起来,想努力辨认那只鸟的形态。就在这时,那鸟儿腾空而起。可真大呀!它全身纯白,翅尖的位置是一排黑色的羽毛,翼展起码有两米,飞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鼓足了风的白帆。海蒂几乎喊出声来,那是一只白鹳啊!

可就在这之前,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她的喉咙里。是个陌生的声音。它清澈透亮,像炎炎夏日里穿过脚趾间的清凉的溪水,还是带着薄荷香气的。她循声回头,马克西米那两瓣花骨朵般的嘴唇在上下开合。由于吃惊,她几乎没有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后半句,“那只送子鸟白鹳会给鲍尔家族带来子嗣。”

麦田里连风都死去了,是令人惶恐的寂寂。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农具,目不转睛地盯着板车中央。他们的目光是一条条爬行的火蛇,从四面八方的洞穴里游了出来,而端坐在交点处、被火光映照的则是一张纯真无邪的脸,那个永远拥有两岁时面貌的孩子,马克西米。

最先打破平静的是鲍尔太太,她连滚带爬地跑到板车面前,“谢谢你,亲爱的马克西米,话说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话呢。”她感动得合不拢嘴,因为这句从天而降的真挚祝愿而湿了眼眶。为了表示亲昵,她甚至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他手背指关节处酒窝般的小肉坑,然后握住亲了一口。而马克西米又恢复了闭口不言的状态,他的手在纸牌上游走着,最终停在了正中心的那张上,还没有翻开,但他知道,这就是海蒂刚刚要的那张一手持红色喇叭,一手举锋利斧头的威严的灭火员的纸牌。

九个月后,鲍尔太太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这在这个仅有三百人的村落简直是场地震,所有人都在议论。不过他们很快就闭了嘴,因为那对龙凤胎既生得健康、无缺陷,又只让人们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寡妇死去的丈夫鲍尔先生,尤其是眉心处的一颗红痣,惟妙惟肖地复制出他们生父的神态。

安静了几天,全村再度沸腾,如果说这是那场地震的余震的话,那强度恐怕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这次的震中换到了汉斯和伯纳黛特的家。

故事最先是从鲍尔太太嘴里传出来的。她说,这一切多亏了小马克西米的照拂。她死去的先生才能以一只白鹳的形象重现,把一对龙凤胎的种子衔进了她那紧实牢靠的子宫,他们依旧遵循着古老的生育法则,把新生命由产道推向这个世界。她还说,当她在秋收节那天亲吻马克西米的手的时候,她已全然感觉到他那小小躯体里蕴藏着的与之不相称的巨大力量,并且这股力量在触碰的瞬间传递给了她,像蜡烛的微光般为她划开了漆黑的未来的夜。

相较于鲍尔太太文绉绉的多愁善感,汉斯和伯纳黛特则直白粗鲁得多。他们把故事又添油加醋地加工了一番,说这孩子从小就很特别、很聪明、很懂事,是能长生不死的圣童、能洞穿世事的预言家。

想一睹马克西米风采的人从村东头排起长队,一路延伸到夕阳的余晖里。汉斯和伯纳黛特不得不停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引导人们的朝圣之旅。他们在自家院子里搁置了几根木桩,沿木桩拉了根麻绳,麻绳绕院一周,刚巧能经过正对厨房大木桌的那扇窗户。马克西米就坐在那张大木桌上。

汉斯守在院子门口维持秩序,而伯纳黛特则控制窗户的开合。三天后,队伍仍然延绵不断。夫妻俩又萌生了新的想法。进院门需要支付一个谢尔,想要抚摸一下圣童的手还要再付三个,要是想玩一轮纸牌游戏的话那就得再加五个谢尔。从那天起,汉斯怀里的瓦罐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不得不每隔几小时就跑回卧室,把沉甸甸的银币一股脑地倒进床下的藤编篮里。

自打去年秋收节第一次说话以来,马克西米又恢复了沉默的本态,像从前那样不哭不闹,安静玩乐。伯纳黛特为他找了件破旧的红色绒布披肩,又把孩子们小时候玩的木剑、木球、木杖统统拿了出来。道具上虽粗糙了些,可形象上毫厘不差,她把他装扮成了臆想中手持权杖和预言球的圣徒的模样。虔诚的人们扶着麻绳从窗前走过,光是观看他正襟危坐的欢愉模样就满心欢喜。

一场雷雨把人群驱散到能避雨的屋檐下和树荫里,不过随后出现在圣童家上方的双彩虹奇观又把散落在各处的人们召唤了出来,人们朝着目标一路小跑,就像被磁石吸引的磁屑。正当汉斯重新站定在院门口,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朝圣者时,有个穿雨衣的人把他拽到了一旁。雨帽下面是张苍老的脸,眼角下垂着,嘴巴干瘪下去,一开口就飘出一股浓烈的樱桃酒的味道,那是老村医霍夫曼先生。

霍夫曼医生没说什么客套话,甚至连句午安都没有问候。他开门见山,表示四年前正是他最先给马克西米做出了“没毛病”的诊断,所以无论是在圣童的身体发育问题上,还是在为汉斯一家抵御村里的流言蜚语上,都贡献颇深。老酒鬼稍做停顿,语气收敛了一些,连那股浓烈的樱桃酒味也被锁在了唇齿之间。他问,他可以用“福尔叙克特村圣童预言家的发现者”或者简短一点干脆是“预言家之父”的头衔吗?

这让汉斯大为光火,他禁不住破口大骂,“我还没死呢!轮你当哪门子的爹!”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霍夫曼医生的意图。他把怀里那只装了有三分之一的瓦罐递了出去。老酒鬼咧着嘴,抱在手里摇了摇,里面传来了哗啦哗啦如同流水般的清脆声音。他从中摸出一枚谢尔,塞到汉斯的背心口袋里,“替我向马克西米问好,他真是个好孩子。”他说。空气中的樱桃酒味又四下溢出。最后他逆向消失在奔涌的人群里。

这场预言家之热大概燃烧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被地方行政长官盖尔德先生掐熄了火苗。

雅各布·盖尔德和妻子吉赛拉以及四个女儿住在福尔叙克特广场西侧的一处房屋中。房屋本身和村内其它住所并无二致,仅在通往庭院的拱形石门上刻有一块圆形徽章,徽章上是一只带独角、狮脸、鹰翅和豹尾的怪物,而正是凭借此兽,他们成了国家机器在福尔叙克特的代理人,负责监管农人的劳作和税收,发布告示,也解决争端。他们带一位抄写员和两位武装人员。不过无论是抄写员还是武装人员,几乎毫无用武之地。村民们习惯了消息口口相传,也鲜有重大纷争。因此,在此之前很多人对盖尔德先生的印象不过是个不爱说话但见人微笑的小胡子男人。

雅各布·盖尔德携妻子前往圣童家是在某个夏夜里。那时天已漆黑,夜空里缀着稠密的星星,朝圣者们早已散去。他们几乎是跟着皎洁的月光和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圣童家的门口,敲响了房门。

汉斯和伯纳黛特正在卧房里清点着如小山般堆积的谢尔,这已经成了他们每晚的一项重要工作。汉斯把谢尔一枚一枚垒起来,伯纳黛特再把它们推倒,伴随着银币们在地上毫无章法地四处滚动,伯纳黛特迅速把它们踩在脚下,她的动作幅度之大,就像对抗厨房灶台下面的蟑螂。他们甚至对着银币玩起了猜头猜尾的游戏。两人虽然对这笔钱的用途仍存在分歧,但也一致认为部分需要用以修缮居室以及扩大家禽养殖面积。也正是在这欢愉的争执声里,他们错过了盖尔德先生的敲门。是怀抱马克西米的海蒂急匆匆地进来,他们的娱乐活动才不得不中断。

汉斯和伯纳黛特在昏暗逼仄的起居室里迎接了盖尔德先生以及他那位在面容上有几分相似的太太。互致问候之后,盖尔德先生以一阵干咳结束了礼貌的寒暄。他用手捏了捏嘴唇上方那撮精心打理的小胡子,以确保末端翘起的弧度,又拉了拉坎肩的下缘,直到胸前那枚印有福尔叙克特兽身鹰翅怪物的胸章在烛火下熠熠发光。一切都妥当之后,他才开口。他大肆赞扬了汉斯和伯纳黛特为培育一位圣童预言家所耗费的心力,以及这对于整个福尔叙克特地区的深远意义。他停了下来,汉斯和伯纳黛特象征性地鞠躬致谢,双方随后陷入沉默。

这场僵局是被盖尔德太太的一声尖叫所打破的。那时屋内的蜡烛已几乎燃尽,最后的烛火在烛台上跳着无望的舞蹈。盖尔德太太突然指着自己在墙上投下的阴影喊道,“那只羊跟着来了!”随即便瑟瑟发抖地想要躲到盖尔德先生的庇护之下。

汉斯和伯纳黛特望向墙面,不明所以,哪有什么羊,那不过是一位包了头巾、长发在脑后盘成髻子的女人的形象。伯纳黛特抄起一根新的蜡烛,点燃,把蜜色的腊滴在烛台上,趁着还没凝固,把新烛坐稳。墙面上的映像便不再晃动,可已然也变了形。再次望向盖尔德太太的时候,才发现是她捏着一条帕子,哼哼唧唧地倚在她丈夫的肩膀上擦着眼泪。这时,盖尔德先生干咳了第二次。

他说,这正是此次夜访的意图所在。吉塞拉近来精神衰弱,因为时常有匹黑山羊闯入她的梦境,这匹黑山羊野性十足,每次都对她穷追不舍,追上之后,就用如匕首般锋利的犄角刺穿她的脊背,直到红色的油漆样浓稠的鲜血在地上滴出一个个水坑,而所有水坑里反射出的倒影也正是这匹黑山羊的自照。

听到这里,伯纳黛特不禁浑身打了个颤,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混在夏夜的晚风里吹了进来。盖尔德先生继续说了下去,他说,不光是梦境,就是在晴日下走路或者被烛火映照到时,也总觉得人影后面跟着一只带羊角的怪物。盖尔德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怜爱地看了眼肩头抽泣着的太太。所以,他说,他们想请圣童马克西米给看一下这件事情。

盖尔德先生没讲出来的故事是,吉塞拉的娘家姓也是盖尔德,他们是表兄妹。在搬至福尔叙克特的路上,一个拿塔罗牌的吉普赛占星师从帐篷里伸出脑袋,对着他们说,神已知晓你们的秘密,灾祸即将临头。看似是一句无头无尾的妄语,却抽走了吉塞拉的精气神。她日日叹息,唯恐和丈夫的婚姻出现危机,唯恐女儿们遭遇不测。起初的忧患还未具象化,她仿若在云雾中提防着未至的危险,后来忧患变成了一只黑山羊,日夜尾随。于是,她禁止丈夫在谷仓里饲养山羊,拒绝食用羊奶和由其所得的一切奶酪制品,她还在家中所有房间内都挂上新鲜的达尔马希亚鼠尾草,想借鼠尾草的气味驱赶羊群。

伯纳黛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可恶的娘娘腔和他那个长着张马脸的太太,还有这个被恶魔附身的梦。她拿不准马克西米会说些什么,其实更拿不准的是他究竟会不会说话。要知道从那次秋收节以来,他还没有再开过口。虽然心里迟疑着,可嘴角还是挂上了微笑。她说,“盖尔德先生和太太,我实在太了解你们的心情了,我也有过被噩梦缠身的时候。不过现在已是月上枝头,我的宝贝可能已经睡了。虽然大家都圣童圣童地叫他,可他究竟还是个孩子,爱玩爱吃爱睡。”她突然把手捂在了心口的位置,像是心疼般地湿了眼眶,完全沉浸在母慈子孝的记忆里。

伯纳黛特说完就往里间走去,按下门把手的时候祈祷着马克西米已经睡熟,那就可以避免这场没有好处的预言游戏。不成想门外站在一个人,是海蒂,她怀里抱着的正是小马克西米。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已透出一丝倦意,忽闪忽闪的像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狠狠瞪了一眼这一对窃听者,从海蒂手里接过马克西米,以女主人的姿态又转身回去。大概是受圣童身上那股纯洁高尚气息的感染,她觉得自己也散发出无上的荣光。她扬了扬下巴,说道,“他来了。”她停在起居室中央,又说道,“可这事不是赶鸭子上架,不是张口就来的,要看圣童的心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毫无预兆地,马克西米伸出左手,指向墙面,手指投下的阴影正巧落在盖尔德太太的头上,她像是头顶着一只滑稽的正在随波摇摆的珊瑚。没有人和马克西米说起盖尔德先生和太太来访的目的,更没有人提到山羊。可马克西米突然开了口,他说,“盖尔德家族与山羊血脉相通。”

这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效果甚至远远超过了在麦田里的第一次预言。余音在这间陋室里不断回旋,直到盖尔德太太的抽泣声再度响起。“那该怎么办才好?”她哭哭唧唧地问道。

在众人的沉默中,马克西米的眼皮逐渐合上,倦意袭来,眼球里涌动的海水开始趋于平静。这次接过话头的是伯纳黛特,她一边轻抚着沉睡中婴孩那头柔软的卷发,一边说,“圣童的意思是要与山羊友善相处,它们也是生命。”她试着把自己的词汇和语气拔高到一种空灵的境界,可显然效果不佳,他们都困惑地望着她。“我的意思是,哦不,圣童的意思是对山羊好一点!你们是一家人!”她几乎要吼叫出来了。尤其在想到和圣童玩一轮纸牌游戏要加付五个谢尔,而面前这对夫妇在一毛未拔的情况下就收获了一个预言,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秋天的时候,盖尔德一家生了一场怪病。高热不退,胡话连篇。最先从这场离奇的疾病中走出来的是盖尔德先生,他说他去福尔叙克特最幽深的野猪林里走了一圈,他其实一直隐约看到枝桠间透出的光亮,却始终摸不到出口所在,最后还是在一只奇怪的白色动物的指引下仓皇逃出,重新立足于现实世界。

盖尔德太太和女儿们也陆续苏醒,唯独那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女儿伊莎贝拉不见好转。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最让人担心的是,她那白皙的脸庞上冒出了细密的黑色毛发。毛发是从额头两侧和下巴逐渐向面部中心蔓延过去的。盖尔德太太夜夜守在床边,用剃刀小心翼翼地刮掉伊莎贝拉脸上新长的黑毛,再用沾着清晨玫瑰露水的丝瓜瓤轻轻擦洗。她每日虔诚祈祷着女儿的健康平安,直到有一天她那双拿着剃刀的手触碰到了伊莎贝拉额上的两个硬块,她这才痛苦地意识到这是犄角的生长,它们像潜伏了一冬的作物,吸足了春日的雨水,正在顽强地破土而出。“我的伊莎贝拉啊,终究没逃过黑山羊的诅咒啊!”她掩面而泣。

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的是伊莎贝拉的失踪。一日黄昏,她从梦中惊醒,空气中的某种气味像丝线一样牵引着她,她顺着它一路狂奔。那时候她脸上的黑色绒毛越长越快,已经到了每天需要刮洗三次的地步,而且她那双明眸也变了样,眼白被黑色填满,原本灰绿的虹膜变成了一条狭长的黄色闪电。她跑过盖尔德家的大宅,穿过空无一人的福尔叙克特广场,直到进入人声嘈杂的布莱顿大街才放慢速度。她看到了他,一位坐在篝火旁吹口琴的吉普赛男人,他是那么的帅气俊朗,黑色的波浪般的卷发,略带鹰钩的鼻梁,眼睛像夜空里闪烁的星星,而那两瓣在口琴上游移的嘴唇散发出红罂粟般的致烈诱惑。随着他琴曲跳跃的是一只黑山羊,它身姿灵巧地踢腿、打转、越过火圈。伊莎贝拉按耐不住浑身燃烧起来的血液,她加入了他们,在琴声和火光中尽情扭动身体。

盖尔德太太出门寻找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随风扬起的灰烬。她发疯似的扑进每一个还没有拔掉的帐篷,见人就抓就问。没有人注意到伊莎贝拉,只有人说,有位英俊的吉普赛青年离开时牵走了两匹黑山羊。

那次是盖尔德先生第一次使用他作为地方行政长官的权力,他要以“恶言诅咒地方长官及其家人”的罪名抓捕马克西米并进行公开审判,其实他在抓捕马克西米还是其父母之间有过犹疑,但一想到伊莎贝拉的那张如太阳花般明媚的孩童面庞,他选择了前者。

向来无所事事的抄写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在盖尔德先生的授意下,抄写员手写了“告福尔叙克特居民书”,上面详细列举了马克西米的罪状,他如何在神圣外衣的包装下操控别人思想以播下恶意的种子,最后导致一位少女的悲剧。抄写员一遍遍誊写后又勤勤恳恳地把告示投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甚至连福尔叙克特广场上的迎风飘扬的村旗都换成了关于此次事件的说明。一时间人心惶惶。

抓捕定在了冬至日下午四点。那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太阳完全没有露头,整个福尔叙克特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三点的时候,又开始下雪,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不知不觉已经积到了小腿肚的高度。盖尔德先生亲自带领两位武装人员逼近了汉斯和伯纳黛特家的院子,他们先是围着房子喊话,让夫妻俩交出罪犯。回应他们的是紧闭的大门和烛光映衬下慌张走动的人影。他们朝着天空放了一枪,榉树上停歇的成排的乌鸦扯着沙哑的嗓子飞向远方,直到幻化成墨色的斑点。屋内的汉斯和伯纳黛特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把马克西米递来递去,好像他是一只滚烫的铜球。

第二声枪响的时候,海蒂站了出来,伯纳黛特如释重负般地把怀里的马克西米交给了她。海蒂把他抱在肩头,她掰着手指数了数,照理说她的小弟弟已经八岁了,可他还是娃娃模样,娇嫩的脸盘儿上分布着小巧可爱的五官,只是此时此刻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海蒂把食指伸进马克西米握紧的小拳头里,就像那年秋收节坐在去往麦田的板车上那样,她温柔地对他说,“你要抓紧了,我的小弟弟。”

海蒂没有从前门出去。她拨开后门的门闩,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冲了出去。雪踩起来咯吱作响,起初是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到后来都连成一片。她听见身后伯纳黛特气急败坏的声音,“哦,海蒂,你个蠢货!我们都会完蛋的!”就像大多数时候那样,她没有理会。雪像海绵一样把远处那些辱骂的杂音都吸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海蒂实在是跑不动了。她感觉到身后有由远及近的人声、马蹄声,以及因为追逐而摇曳不定的火苗,她没有回头,只是停在原地喘着粗气。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肩上的马克西米越发得沉重,她仿佛听见了他的骨节嘎嘣断裂又再度愈合的声音。看呐,原本卡在她腰部的双腿现在抵在了她的膝盖上,原本搭在她肩上的手臂现在可以环绕肩颈一周了。在皑皑白雪折射出的微光里,她吃惊地望着他,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从他那漆黑的眼眸里看到身后的一切。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前一抛,整个人也被连带着摔倒在雪地里,“快跑,马克西米,跑进野猪林!他们就抓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一匹骏马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就迷住了她的眼睛。在这片模糊之中,她看见自己那个从未奔跑过的小弟弟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在雪里爬行。雪几乎要把他吞噬了,他紧绷的脊背时隐时现。可就在爬行的过程中,他的手臂越来越长,几乎和双腿齐平。他手脚并用,加快速度,最后竟四肢交替着奔跑了起来!他的头从雪里浮了出来,像是海面升起的一座游动的孤岛。溅起的雪花如棉絮那般紧紧覆盖在他的身上,他变成了一只纯白的四足动物!像鹿,像马,又像雪兔。海蒂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紧紧盯着雪地上那个跃动的白点,直到它消失在幽深的野猪林里。

盖尔德先生在森林边缘勒住了马匹,里面散发出的阴森气息让他觉得可怖,他想起那场迷失在野猪林的怪病以及找不到出口时心中的无措彷徨。他空放了一枪,算是给这场追捕作结,他们悻悻地离开。

福尔叙克特又恢复了平凡的安宁。新年伊始,当地的猎手们照例去野猪林猎野味。今年他们猎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四足动物,这让所有人为之称奇。它通体雪白,只有后背上有两块炭黑色的斑迹,它有鹿有马有雪兔的形体特征,可又统统不是,它是个四不像。他们把它的皮剥了,晒干后挂在了福尔叙克特广场的旗杆上。

汉斯和伯纳黛特是在新砌的起居室里小口抿着咖啡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唯有眉毛轻轻上扬,也不知道是不是黑咖啡的苦味所致。卧室床下的谢尔所剩不多了,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他们需要恢复劳作了。

唯一因这个消息而哭泣的是海蒂,她想到马克西米小时候她把他放在铁盆里洗澡,他欢快地在水里扑腾着,他不知道他后背肩胛骨的地方有两片粉色的胎记。她是知道的,那时她管他叫折了翅膀、飘落人间的小天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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