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云密布,灰暗的空中传来乌鸦凄凉的叫声。
枯树藏在角落里,似乎在暗暗啜泣,又似乎在述说一个苍凉的故事……
屋内,弥漫着暗淡的灯光。
里屋时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得让人心惊胆颤。
“爸,妈,我回来了。”叶楠跨过家里的门槛,说道。
父亲见叶楠回来了,欢喜地从病榻上起来,一步一颤地凑到电灯前。他小心地再打开一盏灯,满屋立刻亮了。
“老伴,快,煮碗猪脚面线,我的楠回来了……”父亲拉着叶楠坐到红漆椅子上,苍白的病容因欢喜而红润起来。
老父亲望着儿子,核桃状的脸上写满幸福。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严肃地说:“再一个星期,你演的戏就要在北京上演了,练习要紧哪!在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跑回来!不能恋家啊……”
在他的三个儿子中,叶楠是独一的大学生,十八岁就考上国家影剧大学。叶楠是个争气的儿子,又有演戏的天赋,三天两头就夺一大奖。父亲一提起小儿子叶楠,就藏不住脸上的骄傲。眼瞅着儿子就要上北京公演了,老父亲可不能让他的病影响叶楠。
“真是个倔老头,”母亲责怪似地,从厨房走出来,对叶楠说:“他心里挂念着你,这倒好,你刚来又要赶你走!”
“乱说……”父亲老脸一红,拒不承认,喃喃地说。他望着儿子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楠,你是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要为家族争光啊!”
叶楠心里一热,坚定地点点头。
正在这时,二哥屠夫叶桐提着一长串猪肉,叫嚷着走进来,猪骚味登时溢满整间屋子。大哥叶榕穿着西装,刚好从侧门回来,一见叶桐的模样,眉头紧皱。
老父亲捂住鼻子,感觉喉咙一紧,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叶榕一见父亲咳嗽,赶紧端一碗茶,扶着父亲坐到椅子上。
叶楠对叶桐说:“二哥,爸受不了猪骚味!”
叶桐对叶楠有点成见,嚷道:“我就是个杀猪的屠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跟哥辛苦供你念书,现在生活好了,你反倒嫌我身上猪骚味重?”
“不要吵!”老父亲勉强说道,弓着身子咳嗽得愈发厉害,感觉胸膛里翻江倒海似地,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让人心惊胆寒。
“噗”,父亲哀嚎一声,吐一口痰,痰里带着红血丝。
叶桐觉得不好收拾了,心虚地对父亲说:“爸,没事吧,我……我烧副猪肝给您补补……”
叶榕瞪了他一眼,与叶楠一起扶父亲回病榻,老母亲则担忧地跟上去。
老父亲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说:“我休息一下就好,休息一下……”
他闭上浊目,静静地躺着,整个人仿佛凝固住了。
兄弟三人跟着母亲从父亲房间出来,表情凝重。
叶榕望了三弟叶楠一眼,愁容上出现一丝欢喜,对他说:“楠,回来就好,爸老挂念你,阿爸近来的身体是愈来愈差,真害怕会……”
叶楠想起老父亲的霜鬓,眼角湿润了。他颤声地、非常不愿意地说道:“不!不会的!不可能!爸才五十六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叶榕表情复杂,语气沉重地说:“你安心上北京演出,你大嫂、二嫂上县城抓药,也许爸吃了药就会好的。”
远方,立在枯树枝头上的乌鸦突然发出一长串啼声,仿佛在回答他们的谈论:
“嘎、嘎、嘎……”
2
东方的天空露出曙光,叶楠刚表演结束,就踏上回家的路。
他在北京的公演震动了整个北京城,那精湛的表演技巧征服了挑剔的北京人。尤其,他在哭戏方面的表演非常深情、独到。观众被他的情感渲染了,居然哭声一片。次日,《北京日报》详细地报道叶楠的表演,称其为“哭泪人”,表示对他一流哭功的肯定。
然而,叶楠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担心着父亲的病。
一踏进家门,叶楠大脑轰地一片空白。
大堂上白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白灯笼在风中摇晃。微风一掠,父亲的身影仿佛在薄帐中显露,似乎在微笑。
叶楠丢了魂似地走上前,双腿噗地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盖在父亲身上的布单。他感到一阵揪心,情绪火山浆似地奔腾,窒息的痛苦压得他喘不气来。他觉得内心一种轻薄的、脆弱的东西轻轻地断裂了,他的意识仿佛远离了现实。他面对突如其来的现实,发现自己哭不出来……
孝眷们跪在铺着枯草的地上啼哭:叶榕双眼红肿,双手抓着大腿,抑制不住地哀嚎,泪流满面;叶桐跪在父亲床前,紧抓着父亲的手,干哭着,但似乎并不悲痛;大嫂、二嫂与碧霞(叶楠媳妇)跪在地上,小声地呜咽、哭泣着;其余的人想起老人昔日的好处,也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屋内哭声震天,仿佛要将屋盖掀掉一样。
叶榕走到叶楠面前,用干哑的声音小声说:“爸那么疼你,你总该流点眼泪,要不亲戚们会说闲话的……”
“哥,我……”叶楠欲言又止。
在闽南习俗中,哭表示对老人的孝。哭得越凶表示越孝顺。他尚未流过眼泪,会引起误会的,四邻街坊嚼起舌根来是很可怕的。他揉揉眼睛,想流泪,可竟然哭不出来。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慌了……
“我哭不出来!”叶楠惊慌失措地告诉自己,这个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叶楠感觉脸部僵硬了,凝固了一样无法动弹。他无法表达、发泄自己的情感。
他感觉一阵脑胀,一阵眩晕:父亲去世了,他心里是悲痛的,但无论怎样他却哭不出来。他闭上眼睛,努力尝试各种方法,在脑袋里想着父亲生前的各种事情,但就是哭不出来,就是找不到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正常,也在心里无法原谅自己。
他紧张地走出大厅,转进厨房。他的媳妇碧霞见他神情古怪,就跟了进来。
他从厨房的箩筐中取出老姜,切成姜片,捏出汁涂在眼圈上。他想起刚毕业演哭戏时,导演喜欢将姜汁滴进他眼里,哭戏表演才慢慢地愈来愈真。然而,这一次,他虽然眼麻得直咧嘴,但就是流不出眼泪。照这样下去,他连表演天赋都消失了,整个的演艺事业、演艺理想也将因此骤然结束……
“完了,我到底是怎么了?”叶楠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屈着膝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个溺水快窒息的人一样。他从未遇见如此诡异的事,他感觉他的眼泪仿佛干涸了一样。
他静静地抽起烟,一支接着一支,就这么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
碧霞见他模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道:“怎么了……”
老半天,叶楠才低沉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爸去世了,我却哭不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