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二姑爷如往常来到了滑家垱街上的茶馆喝茶,这是他每天的节目。只要天气晴好,他老人家就会用一根竹棍点、点、点着摸索着到街上。毕竟一个人在家很无聊,尤其是二姑妈去和别人打点小牌之后,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无边的黑与孤独时,滑家垱街上的茶馆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饶啊饶,饶得二姑爷心里直痒痒。
那天,他在茶馆里玩得很开心,如果不开心就不会喝酒了,如果不喝酒就不会发生什么故事了。
他在茶馆里玩得很开心。茶馆里的人打打牌,喝喝茶,聊聊天,听听书啥的,一天就轻轻松松打发了。怪就怪茶馆只营运半天,早晨九点后才去,下午不到两点人们已散尽。
那天,二姑爷心情非常好,就继续他的下一个节目:喝酒。喝酒的馆子就在茶馆附近,喝酒的时候逢到一个旧相识,对我二姑爷很是熟。他们本来各在各桌,一攀谈就喝成一桌了。那人见我二姑爷双目不见,拄着竹杖,感慨万端。我二姑爷也感慨万端,不觉喝多了几口。
喝完酒,两人握了几次手,一副不知何时再相见的样子,很是不舍,最后依依相别。喝多酒的二姑爷用竹棍点、点、点,跌跌撞撞慢慢摸索着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他的方向感还是很强的,自从他接受了失明的现实,从家里走出去,进了茶馆开始,一切也就不算什么了。二姑爷可从来没有摸错过回家的方向。从小镇唯一的红绿灯往西,一路都是很宽阔的刷黑柏油马路。经过镇小学的时候,二姑爷是比较清醒的,他听见了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大概刚好下课。学生伢就是好,有吃有穿没烦恼,而且眼睛看得见。二姑爷大概心里这么想过。
镇小学距离梓楠堤油厂并不远,一个看得见的人只需要步行五六分钟。可是,二姑爷双目失明,他的每一步都相当艰难。他需要手中的竹棍子当探路器,没有这根竹棍,指不定摸到马路当中去。
好一会,二姑爷才摸到油厂附近。他嗅到阵阵菜籽油、芝麻油的清香,虽然进入冬天油厂根本没有榨油,那榨过油的机器、房子一年四季都是香的。每次二姑爷从这里走过都忍不住深吸几口,他眼睛看得见的时候这样,眼睛看不见了更这样,仿佛要把从前的好时光吸回来一样。
可是,所有的好时光都沉入了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所谓的好了!二姑爷用竹棍点着地面,喝多酒的二姑爷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地摸索着。
油厂对面开了一家小超市,超市老板经营的货品很多,日常百货都整整齐齐摆放在超市里的货架子上。超市门前搭了遮雨棚,伸出去三米多,遮雨棚里又摆了个肉案子,卖点肉,鱼,蔬菜。虽是小超市,里边却很宽敞,前半部分摆货架子,后半部分放了几张麻将桌,供周边村民农闲时娱乐娱乐。
二姑爷刚刚打镇小学路过听到小孩子的快乐吵闹声,就已经心生气恼了。此时,又听闻小超市里边传来“胡了!胡了!”的欢呼声,喝多酒的他不觉身子偏了偏。
这一偏不打紧,偏到了超市老板的肉案子上!二姑爷心里非常生气,觉得这肉案子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呢?他一把举起手中的竹棍一顿乱扫,将肉案子上的肉、鱼、蔬菜扫得四处飞。几条鱼本来在肉案子上的盆里游着,经二姑爷这么一扫,吓得不轻。有的在地上打了个滚,不断抖着身子,有的飞到旁边遮雨棚的铁柱子上,撞昏了再重重跌在地面上不再动弹。关键是,二姑爷似乎还不解气,仍然挥舞着那根并不粗壮的竹棍。
超市老板早就出来了,先是生气地大声呵斥,看是二姑爷,又好生劝解。哪知,二姑爷根本不听。打牌的人们都出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说他别再挥舞竹棍子了,别挥到别人的车了。“挥到别个的车了,肯定会弄掉漆水,可不是个小事情啊!”人群里不知谁这么告诉我二姑爷。二姑爷听人这样说,非常非常生气:“有个车不得了吧?我儿子也有车!我偏要弄烂他的车,看他有好狠!看他把我个老瞎子咋样!”
他往左前方走了几步,竹棍子一挥,果然戳在了别人雪白的车子上。二姑爷愣了一下,坐地上像个孩子呜呜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忘挥动手中的竹棍。
“把他老伴快点叫来!”有人对超市老板说。“我早打电话给她了!这老头子从来不这样子的啊,今天怎么喝这多酒啊!”超市老板把被二姑爷挥到地上去的肉鱼蔬菜捡起来,心里万分懊恼,“今天起早了,真是见鬼了!”
二姑妈赶来时,二姑爷还在哭着骂着挥舞着,谁也不敢近身。隔老远就闻到一股酒气,二姑妈不禁怒从心头起:“你这个老鬼越老越不晓事了!喝上这么多搞鬼!”二姑妈边说边走拢去拉坐在地上的二姑爷。
没料到二姑爷翻身爬起来一把抱住二姑妈,二姑妈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二姑爷狠狠甩了出去!二姑爷虽然眼睛瞎掉了,他身上的力气可没瞎,甚至可能比眼睛明亮着的人力道更大。二姑爷那么狠狠一甩,我二姑妈的头重重撞在水泥地面上,当时就摔昏死过去了。
周围的人们大惊失色,全围拢去呼喊着我的二姑妈。有的掐人中,有的把她的鞋子脱了掐脚后跟,都无济于事。有的人赶紧给我表妹打电话,有的人给医院打电话叫120急救车。此时,二姑爷不再闹腾了,自己爬起来,慢慢地,拄着竹棍,默然站在我二姑妈旁边。
二姑妈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她脑壳里的淤血才消散。
十多天后,我去看出院的二姑妈,我生怕她还在责怪二姑爷。“你郎别怪二姑爷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对二姑妈说。
“怪有什么用呢?怪只怪他不该喝那么多酒,怪只怪他的眼睛不该瞎掉……”
二姑爷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静静立在二姑妈背后,不停地搓着两只手。
是啊,如果二姑爷不曾双目失明,憨厚老实的他决不会喝那么多酒,不喝那么多酒,他就不会无比烦心,不会无比烦心,就不会发生这样一个故事。
这能说是一个应该发生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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