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丢了魂儿。
几年前,目送老主人被儿女强迫接走,它便天天等候,巴望着主人重返怀抱,还它一颗跳动的心;而今,却兀地又眼见在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一群人簇拥着灵车将她拉出了村口,再被一堆黄土掩埋了。
飞雪飘零,在它脸上挂起点点泪痕,也无法表达它自然而生地愧疚和心酸。
四十年了,曾经为人眼羡的老屋,如今早已破落不堪。它蓬头垢面,死气沉沉,萎缩在角落里,与左邻右舍的现代庭院格格不入。住惯了城里的房子,偶尔再礼节性地回访,才会发现它的面目,与几乎所有的装饰、家当一齐沦为了古董。吱呀作响地对开门,经年黝黑暗淡的方格木窗,烤焦了的颓圮的土炕,粉饰土墙脸面而裱糊的报纸或挂画,一次次更增添了后主人时代的尴尬。
母亲是最后一个走出老屋的,她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现在,每每我只能于此找寻,于此朝拜,于此纷乱,于此感伤,于此安魂。对老屋的怠慢,对母亲与之托付的情感漠然置之而生的悔恨,也于此毫无顾忌地陷落。
母亲不在老屋的几年里,十一月总是送她到三弟那儿,在上海过完冬天,次年三四月回来后,暑期或者较长的节假日,就待在我身边,平时都由三妹照管。在外久了,她免不了生生地找些借口,闹活着要回去。没人理会,她就自个吵嚷,甚至骂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放过。特别汹地时候,她随手抓些衣物,塞进塑料袋里,拎着前后跟着叨叨送她,样子着实叫人忧怜。期间,有过一两次才不得不带她回去一趟。照例只是走走形式,而她竟认真地准备大扫除,我就夺了扫帚,扔在地上。
近两年,她老年痴呆的病情越发严重起来,糊涂间杂清醒,一时竟难以应变。老屋的形象,乃至关乎它的一事一物,在她心目中千变万化。时常十分钟内,她会指责埋怨你或变卖或丢手等种种处置了老屋的方式,终了,提提嗓门,决定似的大喊一声:“谁都不给!”这种空穴来风式的猜疑,叫人哭笑不得,更教我明白些什么。
七老八十,免不了要为自己的后事操心,这一最现实的思想,即使在母亲受疾病折磨整天处在混沌状态下,依然若隐若现。人之常情,哪怕只为了母亲,只为了那几天,我便打算拆建房子。这一念头往往被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叨激起,然后又在陪她散步时被她仍显轻松有力地脚步泼灭,随她翻来覆去——这样直到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母亲在异地急病突然去世。
老屋到底腾不出一席之地为母亲摆设灵堂。一连几天,我一度恍惚在曾经设想过的老屋拆建后气派堂皇的情形中。在大哥家,直到唢呐声起,儿女儿孙长跪陵前,涕零痛绝,才觉它是一片幻影。老屋是母亲大半辈子生息之地,现在,她的儿子背负罪孽,没能用心打造出孝道,让老屋风风光光地送她一程,让母亲无比体面地奔向天堂之路。
母亲一生的心愿犹如先是画圆,最后再标点,从大及小,小到只是容身之地,而我却因幼稚,几度彷徨,竟未能遂她心愿,所以,次次殷切重返老屋,我轻手蹑脚,企图聆听到游荡着的灵魂的低吟,为她纵情歌唱一首安魂曲,慰藉逝者,慰藉自己,慰藉老屋。这种虚有的情怀无论怎么释放,都无法再疗愈心理胀痛。
魂断梦殇,老屋依然孤零零地坚挺着,它或许已是一尊忠诚的泥塑,经受风雨,默默守护,随时迎接到访的思念故土的游魂。
(秦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