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带着晚风慢慢驶离站台,车轮在轨道上周而复始地滚动,40个小时的旅途中,时间从坐着硬座的人的脚底钻进去,转换成疼痛,麻木和肿胀。风里是泡面和盒饭的味道,夕阳的余晖可能会落入车厢一次,洒在流动的广播声和嬉笑声里。海拔越来越高,土壤由黑变红,离繁华的城市越来越远,离昏昏欲睡越来越近,隧道,湖面,陆地,火车驶入夜里,把轰隆声拉进星系。
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店员在看手机,一排商店只有这家的灯还亮着,发出不会过期的气息。城市如同潜入水底的章鱼,不再搅动肢体,街道像刚刚喘息完毕的公牛,风中有红色斗篷的灼热感。
夜里行走的人们在路灯的关怀里取暖,城市供应着无限量的孤独,向路过的灵魂随机发放。灯火中的夜晚,运转如常的情愫,从巴士里缓慢流动,包含着对这座城市复杂的感情,留恋,喜欢,厌恶,冷漠和迷恋。头顶盘旋着仿佛标注价格的寒风,路人口中的叹气却一文不值。
墨绿色的植被,构成蜿蜒弥漫的视觉奇观,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像割开云层的飞行物,留下撕裂的标记。人类制造的工具被大地注视,被漫山遍野的树木俯瞰。隔着玻璃,目光在浩瀚的景观中沉溺,退后的树木衔接上前面的景色,记忆开始在这样的底稿上作画。那些看着窗外景色一动不动的人们,此刻的灵魂,也许出现在另一个时空。流动的,向前的,变化的,丰富的,以上一切,足以滋养被城市抽干养分的大脑。
真切体会到的活着,来自铁轨轻微撞击带来的唤醒瞬间。
火车进入隧道,坐在我对面的男孩一言不发,黑暗迅速覆盖在他身上,在下关读书的他差不多一个月坐一次火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似乎他也看惯了各种去大理的游客,他看着我吃泡面,托腮又看窗外,我和他聊天,他很有礼貌。他母亲坐在卧铺的床沿,叮嘱他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火车广播里夹杂着一些歌声,就像破裂的丝绸萦绕在我们周围。我们身处西南的某个地方,这个男孩也许是三四年级,他就要在下一站下车,他也许都能清楚地记得会在路途的什么阶段看到半山腰的那座老房子,而坐在他对面的我浑然不知。
隧道是吸收光线的仪器,当这一节车厢在黑暗里前进,短暂的记忆真空般的黑暗,会让时间变慢。男孩没有意识到他的成长,是否会留在这样一节一节的车厢里,所有回头才会让人感慨的的意象,都来自于平淡重复的生活。在下车前他和我告别,他说叔叔再见。嗯,这一刻还是来到了。
他背上书包消失了,眼前是拿着票找位置的另一群人。这不是那40小时的任何一刻,这是从大理到昆明的旅游专列上,平凡的一刻。
城市是培养没有感情的人的,按照规矩来,不要越界,也不要人情冷暖,自己赚自己的钱,上班下班,运转得当,把这些做到极致,就成为了城市物种的标本。所以那些在地铁里拥挤的人,都倾向于一言不发。手机是宝贝,不要说话,站好排队。
我习惯了面对面坐着,也不说一句话。在那40个小时里,前5个小时我真没有说话。后来来了一个中年男子,问我去云南干嘛,我说去面试。他打开话匣子,说是去打工。火车跨江,我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坐在飘浮着的车厢里,我旁边打盹的夫妻俩,刚刚吃完他们带上火车的鸭蛋和饭,日光镀在他们身上,他们在浮尘里做梦。耳边却还是对面大叔孜孜不倦地跟我介绍云南的声音。我想告诉他你别再说了,但是开不了口。他这样兴致勃勃地讲述,就好像我初中时和同学吹嘘裴勇俊有多儒雅一样,所有的打断都是与人为敌。最怕的,是不愿意再好为人师,是不愿意再侃侃而谈,抬头看一眼对方,脱口而出的是辞不达意、政治正确。
那些羞涩的人们,不是羞涩或腼腆,是他们心里的火车,从未离开过地面,他们探出头去,看到的是后退的房屋。他们看向对面,是一言不发的人们。火车没有跨桥,没有给他们想象和自由的空间。
那些被证明无法直接获得或交换价值的事物,渐渐被人们所遗忘,所忽视。乐见宴宾客的热闹和人情往来的活络,聚集起很多人的场合,才会生长出抵抗空虚的解药。推窗没有远眺,只有密密麻麻的建筑,建筑里的灯光在无声地竞赛,越晚熄灭的灯火,仿佛越有勃勃的生命力。凌晨照面的城市夜归人,犹如相会的迁徙候鸟,生物体本身的意志力象征,带来某种类似于多巴胺兴奋而共鸣的元素。斗转星移,人生加急。
我未必没有想过,在春城待个一年半载,吸收进它清澈的彩云之美。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辗转几天街,找到没有空调的旅馆,我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尝起铁网烤豆腐。40个小时以来,这种刚从炭火上方移来的美味,比任何装在容器里的食物,都要显得可爱。
当火车离云南越来越近,心里的感受也渐渐不同。我对那个城市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露水沁在肌肤,慢慢渗透进去。城市的气质被大脑解码存储,形成不同于任何旧感知的体验:人群,街道,交通,植物,商店,河流⋯⋯汇聚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独特的城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