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营中间有条窄直的路,这是一条狭长不平的省道,原来各式车走动多,热闹的很,现在只有一些大车还跑路。过去的繁华留下的痕迹便是陷在土泥里的花花绿绿的烟盒,一些截断,做了虫蚁巢穴的酒瓶,在某个干净而静怡的早晨,还能看到玻璃茬口如刀的寒光。
路南约两公里,一条新修的高速,绿化带均匀妥贴的隔开马路,车影不仅南来,还有北往,互不相关。
路北是四五排人家,其中的一家院里擎着杂色圆顶暖棚。暖棚粗陋,近看才能看清楚用的是塑料垃圾袋。这样的垃圾袋到处可见,大路两边细长干枯的桔杆,上面披挂着的塑料白旗也处处可见,这种袋子埋在黄土里消化不掉,烂了庄稼的根茎,是现代文明的遗毒。
没见高速那会儿,前面七幺家是最热闹的,紧傍着公路开着一爿小卖部,夏天时候,家里炕上挤满了玩牌的,纳鞋底儿的。输的出钱买两根烟给赢家,赢家鼻子下面闻闻,再衔紧到嘴里,把另一根别到耳根上,哼着“有两句言语把他劝,老哥哥近前听我言”飘然离去。冬天,墙根下一排是大老爷,藏起闲下来的双手操起袖子,眯起眼睛晒太阳,西墙搬到东墙晒,晒完回家。
现在,七幺随儿子搬到城里,留下的房子被村东头的老肖头花两钱块买了去,买了就败落了,小车都转到了高速。大车司机没日没夜的赶路,钱包也捂的紧,过了小卖部,头都不转一下就奔到下一处了。
老肖头外人的生意做不起来,只能靠村里人,村里还有的赊账,有一天晚上老肖叮叮咣咣,第二天,门上赫赫挂着:请匆赊账!自那,人丁越来越萧条,货被老肖家自个用了个尽,小卖部也如一朵角落的花,悄悄萎谢了。
暖婆从不去凑那热闹,老伴瘫在床上二十年,一天大半时间都是睡觉,脑血栓让一米八的他轰轰烈烈的人生来个急刹车。田亩多数包给了别人,每年落点口粮维持生活。她每天洗洗涮涮也足够忙了。洗完衣服,搭在铁丝上,铁丝沉下了弧度,滴滴答答晕湿了泥土。像是她沉寂而喑哑的人生。
五十年前,暖婆经人说媒嫁到这儿,落户生根结果,她的眉眼还有江南的韵味美,她的家乡在嘉兴,鱼米之乡。这么多年来,那逢年过节用模子扣出形状各异,小巧可人的糯米印花糕,那皮薄馅饱,莹洁剔透的藕粉饺,常常在梦里散出扑鼻的香。
五十年来,村边冷冽的井水早已把她柔荑般温暖的手僵化,渐渐转黄的银发却每天梳的一丝不苟。
七年前的一个春天的夜晚,老伴离开她,随着老伴的离开,她的两个女儿在之后音讯渐渐渺然,儿子邻村过的光景不好,早已外出打工多年,留下一个孙子也随媳妇住回了亲家家里,只留下了一间冷屋和暖婆。
暖婆还喜欢刺绣,大轱辘十二色的杂线是她那时唯一的嫁妆。她绣的鸟儿锦项巧喙,绣的鱼儿曼舞溢彩,仿佛要从布景里飞跃出来。她的鱼游走村里的几乎几家各户的缝纫机盖布上,在老年媳妇洗的褪色的被盖上,在小孩儿罩衣门襟成双成对,是暖婆,给了宇宙营灵动的色彩。
暖婆喜欢去那条省道旁独坐,像刻意的等待着什么,有几次,她扯开了嗓门,挥着短小双臂,颤颤巍巍的拦住路过的大车盘问着什么,村人好奇,在墙根下也等着暖婆揭开谜底,五年过去了,除了暖婆秘而不宣的行为让她有了疯婆的称呼,什么都没有变。
就在两年前,暖婆开始背着一个筐子到处捡拾的塑料袋,回家淘洗干净,一层盖着一层,下面一围是黑色的,中间杂着蓝色透明的,上面方面阳光进来,都用透明的。
翻土,种植,暖婆佝偻的身形那样有力、笃定。她也会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招呼墙外好奇驻足的人,几个年头的季节轮回,暖棚里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像是埋入了前世的尘泥里。
春末,暖棚阴湿的空气里还是没有动静,暖婆却病倒了,村里有人给儿媳妇捎了话,儿子也回来了,两个女儿肿着核桃眼进门出门,带给村里不好的猜测。
初夏的一个晚上,刚刚下过一场寂寞的雨,暖婆离开了她的那椽老屋,过完了她六十七年的平凡岁月。天上的星辰仍然灼灼闪现,地上的生灵各自忙碌。
第二年的晚春,从省道开下来一辆漆黑的轿车,来自嘉兴,是暖婆家乡的人,来了没过夜又走了,带走了暖婆一件绣着鸿雁西归的衣裳,临出门时,其中一个注意到了那坐在院心的暖棚,打开棉挂帘,看到一朵花兀自鲜艳。
花名芍药,暖婆家乡多植,又名别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