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程序员!在大唐吃胡饼

1

    天宝十四载,十月,华州驿站。    

    王昱被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时,嘴里还塞着半块粗面饼。麦麸刮得喉咙生疼,他想咳嗽,却只能发出 “呜呜” 的闷响。驿站的兵卒穿着褪色的明光铠,甲片蹭着他的脸颊,铁锈味混着汗臭钻进鼻孔。

    “哪来的流民?” 领头的驿丞踢了踢他的腰,靴子底沾着泥。王昱挣扎着想抬头,视线却被地上的草绳缠住 —— 那是捆扎他行李的绳子,此刻正散落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件印着 “字节跳动” 的黑色卫衣,半包拆开的纸巾,还有块银色的机械表。

    表蒙子裂了道缝,指针卡在凌晨三点十分。

    驿丞捡起表,对着灯笼照了照。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冷白,秒针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只留下个细小的金属轴。“这啥玩意儿?” 他用指甲抠了抠表背,“铁疙瘩?”

    王昱眼睁睁看着表被扔回草堆。塑料表带断了,表壳磕在石头上,发出 “咔嗒” 一声。他想起三天前在华山脚下捡到这块表时的样子 —— 那是他穿越过来的第三天,在一条小溪边,表蒙子还没裂,指针在阳光下 “咔嗒咔嗒” 地走,像他胸腔里那颗快要跳出的心。

    “说!是不是安禄山的细作?” 驿丞蹲下来,扯出他嘴里的面饼。粗硬的麦秆在舌尖留下血味。

    王昱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他想说 “我是 2023 年的程序员”,想说 “我在加班时触电了”,想说 “你们这里的 Wi-Fi 密码是多少”,但出口的只有嘶哑的气音。他来长安半个月,舌头还没适应这里的口音 —— 人们管 “我” 叫 “某”,管 “什么” 叫 “作甚”,管他这件印着 “字节跳动” 的卫衣叫 “妖服”。

    “不说?” 驿丞冷笑一声,挥手道,“拖去后院,明早送金吾卫。”    

    两个兵卒架起王昱往走。经过驿站大堂时,他看见角落里缩着个穿灰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女人的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他掉在地上的卫衣。王昱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长安城平康坊,那个卖胡饼的老汉也是这样盯着他 —— 那时候他还有件完整的冲锋衣。

2

    九月,长安。

    王昱醒来时躺在曲江池边的柳树下。后脑勺疼得像被凿子凿过,冲锋衣沾满泥污,口袋里只有部没电的手机和这块机械表。表还在走,凌晨两点四十分 —— 北京时间。

    池面上漂着腐烂的荷叶,腥气混着桂花香飘过来。不远处,几个穿绿袍的小吏正围着个胡商看骆驼,胡商手里摇着铜铃,叮铃叮铃响。王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个路过的孩童指着喊:“疯子!穿妖服的疯子!”

    他这才发现冲锋衣的拉链坏了,露出里面印着卡通猫的 T 恤。孩童的母亲赶紧拉走孩子,嘴里念叨着 “晦气”。王昱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上的运动鞋 —— 右鞋的鞋底快掉了,露出白色的泡棉,在灰扑扑的长安街头,白得刺眼。

    他在平康坊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姓李,眼角有颗泪痣。“住店?” 她上下打量着王昱的衣服,手里拨着算盘珠子,“有公验吗?”

    王昱听不懂。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给她看身份证照片 —— 屏幕漆黑一片。李二娘 “嗤” 地笑了:“拿块黑疙瘩作甚?没公验住不了店。”

    王昱这才明白:在唐朝,没有户籍和通行证,他就是个流民。

    那天晚上他睡在客栈后院的柴房。稻草里有虫子爬,他咬着牙忍着。机械表放在枕边,“咔嗒咔嗒” 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响。他想起穿越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公司大楼灯火通明,他对着电脑改代码,老板在微信群里发语音:“小王再加个班,这个项目上线就给你涨薪。” 窗外下着雨,雨点击在玻璃上,像极了此刻表针走动的声音。

3

    为了换身正常衣服,王昱把冲锋衣卖给了平康坊一个收旧货的胡人。胡人给了他半吊钱,还送了件打补丁的麻布襕衫和一双草鞋。草鞋磨脚,走两步就硌得生疼,王昱咬着牙走到西市找活干。

    西市比平康坊更热闹。卖丝绸的胡姬甩着水袖,铁匠铺的火星溅到街上,药铺门口挂着干枯的草药包。王昱在一家粟特人开的酒肆前停下 —— 招聘杂役,管吃住。

    酒肆老板叫康苏密,高鼻梁深眼窝,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盯着王昱的麻布襕衫看了半天:“某这里不养闲人。”

    “我能干!” 王昱赶紧说,忘了该自称 “某”。他捡起地上的木盆,“洗碗、劈柴、倒泔水,啥都行!”

    康苏密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行。但某警告你,少打听城里事。最近不太平。”

    王昱后来才知道 “不太平” 是什么意思 —— 酒肆里总有些穿黑袍的人低声说话,说什么 “范阳节度使”“起兵”“清君侧”。他听不懂,但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 —— 就像暴风雨前的闷热,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住在酒肆后院的杂物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劈柴,手磨出了血泡;中午洗碗,碱水蚀得皮肤发皱;晚上倒泔水,被野狗追着跑过三条街。唯一的慰藉是康苏密偶尔赏的半块胡饼和睡前听手表走动的声音。

    有天半夜,他被渴醒了。走到井边打水时,听见康苏密和个黑袍人说话:“…… 十月初九,范阳起兵……” 黑袍人声音很轻,但王昱听得浑身发冷 —— 他想起历史课本上的 “安史之乱”: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唐。现在是九月,还有两个月。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机械表:九月十五号,凌晨三点十五分。表蒙子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纹 —— 大概是昨天劈柴时磕到了。

4

    十月初一那天,王昱被康苏密赶走了。

    起因是他把手表放在窗台上晒太阳时被个黑袍人看见了。黑袍人指着表问:“这铁疙瘩是何物?” 王昱吓得赶紧收进口袋:“没什么!是…… 是护身符!” 黑袍人冷笑一声走了。当天晚上康苏密就塞给他半吊钱:“你走吧。某这里容不下你。”

    王昱又成了流民。他在西市转了一整天,没人肯雇他 —— 他那件麻布襕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草鞋彻底烂了,只能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黄昏时他走到平康坊那家客栈门口,李二娘正搬着板凳准备关门。

    “没地方去了?” 她问,眼睛瞟着他的脚 —— 脚底磨出了血泡,沾着泥和草屑。

    王昱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李二娘叹了口气:“进来吧。后院柴房还空着。”

    那天晚上李二娘给他端来碗粟米粥和块粗面饼。“吃吧。” 她坐在门槛上看着他吃,“某知道你不是坏人 —— 坏人没你这么傻的。” 她顿了顿,“你那铁疙瘩…… 真是护身符?”

    王昱犹豫了一下,把手表掏出来递给她。表蒙子上的裂纹更明显了,但指针还在走:十月初一,晚上八点十分。

    李二娘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这上面刻的是啥?洋文?” 她用指甲抠了抠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怪好看的。就是走起来‘咔嗒咔嗒’吵得慌。”

    王昱笑了笑 —— 这是他来唐朝后第一次笑。他想起以前在公司,同事总说他这块表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戴机械表?智能手表能测心率能接电话!” 现在想来,那 “老土” 的滴答声竟成了唯一的念想。

    李二娘把表还给他:“留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她站起身要走,又回头说:“最近城里查得严,你少出门。尤其是西边…… 听说金吾卫在抓流民充军。”

    王昱握着表,感觉金属外壳凉得像冰。他知道她指的是安禄山 —— 报纸上总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来风真的能冷到骨头里。

5

    十月初九那天,长安城的钟声乱了。

    不是平时报时的晨钟暮鼓,而是急促、杂乱的钟鸣,从皇城方向传来,一声接一声撞在人的心上。王昱正在后院劈柴 —— 李二娘收留他后,他就在客栈帮忙劈柴换食宿 —— 听见钟声手里的斧头差点掉在脚上。

    “出事了!” 前堂有人喊,“安禄山反了!范阳起兵了!”

    王昱冲进前堂时,看见客人们都在收拾行李。李二娘站在柜台后算账,但手抖得厉害,算盘珠子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别慌!” 她对着客人们喊,但声音发颤,“官府会派兵镇压的!”

    没人信她。一个穿绿袍的小吏边打包边骂:“狗屁官府!听说安禄山都打到易州了!”

    那天下午金吾卫就来了。领头的校尉骑着高头大马闯进平康坊:“奉京兆尹令!所有流民一律充军!抗命者斩!”

    王昱躲在柴房不敢出声。听见外面传来哭喊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李二娘突然推门进来:“快!从后门走!” 她塞给他件灰色短打和双布鞋,“穿上!别让人认出你!”

    王昱穿上短打时,听见前堂传来校尉的怒吼:“那女掌柜!看见流民没有?”

    “没看见!” 李二娘的声音很响,但王昱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小女子这就关门!”

    后门通向条窄巷。王昱跑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李二娘正站在客栈门口和校尉说话,怀里抱着那个总缩在角落的孩子 —— 原来那是她儿子。校尉挥手让兵卒搜查客栈时,李二娘突然朝巷口这边看了一眼 —— 她的眼睛很亮,但不是平时那种精明的亮,是湿的、烫的亮。

    王昱突然想起三天前她给他缝补短打时说的话:“某男人以前也是个兵…… 开元二十九年战死在西域。留下我和阿福……” 她当时低着头穿针引线,泪痣在烛光下像颗凝固的泪滴。

6

    华州驿站后院阴冷潮湿。王昱缩在墙角发抖,怀里紧紧攥着那块机械表。

    兵卒们在前院喝酒划拳,酒气飘过来,混着血腥味 —— 大概是哪个流民反抗被打死了。墙角堆着发霉的干草,他闻见自己身上的味道:汗臭、血味、还有点李二娘客栈里特有的桂花香皂味 —— 她塞给他短打时,里面还裹着块没拆封的香皂。

    “咔嗒…… 咔嗒……” 手表还在走,但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王昱把表贴在耳朵上听:以前清脆有力的 “咔嗒” 声现在像蚊子哼哼。表蒙子上的裂纹又多了几道 —— 刚才被兵卒按在地上时磕的。

    半夜时分,驿站突然骚动起来。前院传来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还有人嘶喊:“叛军打进来了!安禄山的兵打进来了!”

    王昱的心猛地一跳。安史之乱提前爆发了?他想起历史课本上的 “长安陷落”:天宝十五载六月,叛军攻破长安,唐玄宗仓皇出逃…… 现在才十月,怎么会?

    兵卒们慌乱地往外冲。王昱趁机解开绳子,跟着人流往后门跑。经过马厩时被个受伤的驿卒抓住腿:“带我走!求你带我走!” 王昱想挣脱,但驿卒抓得很紧 —— 他看见驿卒脖子上挂着个香囊,和李二娘儿子阿福那个一模一样。

    “砰!” 一支羽箭突然射穿驿卒的喉咙。鲜血溅了王昱一脸。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地冲出后门 —— 外面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华州城破了。

    他跟着逃难的人群往西边跑。脚下的布鞋跑掉了一只,但他不敢停 —— 身后有骑兵追来,马蹄声像擂鼓一样敲在地上。跑过一条小河时他摔了一跤,手表从口袋里飞出去,“啪” 地掉在石头上。

    王昱赶紧爬过去捡 —— 表蒙子彻底碎了,表盘裂开道缝,可以看见里面乱七八糟的齿轮。他把表贴在耳朵上听:没有声音了。

    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分。十月初十 —— 和他穿越过来那天的时间一模一样。

7

    半年后 —— 王昱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年哪月了 —— 他在终南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定居下来。

    村里人叫他 “老王”——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但看他会用树枝搭陷阱捉兔子,就让他留了下来。他学会了说唐朝话(虽然口音还是很怪),学会了用石磨磨面,学会了用野菜煮汤。他那件 “字节跳动” 卫衣早就烂成碎片,被他埋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只有那块机械表,他还留着 —— 放在灶台上的陶罐里。表盘裂了,指针停了,表蒙子碎得像蜘蛛网,但他每天都会拿出来擦一擦 —— 用衣角沾着水擦去上面的油污和灰尘。

    有天傍晚他去河边挑水时遇见个游方僧人。僧人看见他陶罐里的表就问:“施主这是何物?”

    王昱笑了笑:“是个念想。”

    僧人摇摇头:“万物皆有定数。执念太深反成魔障。”

    王昱没说话。他想起李二娘 —— 不知道她和阿福有没有逃出长安;想起康苏密 —— 那个长着金牙的粟特人不知是死是活;想起那个总缩在角落的孩子、卖胡饼的老汉、华州驿站里被射死的驿卒…… 他们都像这块表一样停在了某个时刻。

    回到茅草屋时夕阳正落在终南山上。金色的光洒在灶台上那个陶罐上 —— 透过破碎的表蒙子,可以看见里面生锈的齿轮和断掉的秒针。王昱突然想起穿越前加班时听的那首歌:“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他从陶罐里拿出表贴在耳朵上 —— 没有声音。但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很轻、很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 那是 2023 年北京凌晨三点十分的机械表声:咔嗒、咔嗒、咔嗒……

    灶膛里的火苗跳了跳,映在表盘破碎的裂纹上 —— 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李二娘含泪痣的眼、康苏密冷笑时露出来的金牙、阿福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的眼、还有那个华州驿卒临死前抓着他裤腿的手……

    王昱把表放回陶罐里。明天他要去山里采些草药 —— 最近村里流行风寒,请不起郎中只能自己治。锅里的野菜汤快熬好了,可以闻到淡淡的苦味。

    他坐在灶门前添柴时突然哼起了那首歌:“时间都去哪儿了……” 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但他自己没发觉 —— 反正村里没人听得懂这 “怪调子”。

    火光照在他脸上,皱纹比半年前深了些、密了些,但眼睛不亮了 —— 像蒙了层灰的终南山石头。只有在擦那块破表的时候会偶尔亮一下,像两颗快要熄灭的星子落进了深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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