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经冬历春,到一九二八年四月,直系军阀与奉系军阀在苏北与鲁西地区第二次展开鏖战。直系的冯玉祥奉蒋介石的命令,联合阎锡山,向奉系的张作霖发起猛攻。张作霖的部下张宗昌、孙传芳在金乡、鱼台、丰县大败。溃军沿津浦铁路西侧向北逃窜。冯、阎联军则穷追不舍,从巨野,经梁山,到聊城,造成犬牙交错、摧枯拉朽的战场。阳谷县处在这场战祸的中心地带。
胜者王侯败者贼。败兵们的歼淫掳掠行为,比贼人胜过十分。“官如梳,军如篦,士兵如剃。”败兵们“剃”过一次,随后以王侯自居的得胜者来了。他们以老百姓的保护神和救命天使的资格自居,横行一方,鱼肉百姓。
孙兰修所在的坡里庄高等小学堂,成了军营,成了溃军的伤员收容听。学生们有的随家长逃难,远走高飞:那些没有能力飞的,只好在家藏头隐面,听天由命。孙兰修为避兵熃,躲进阳谷县城的天主教堂里。
彭修女到教堂里做礼拜,见孙兰修失业,就介绍她到梅瑟医院供职。孙兰修终于达到了弃教从医的目的。
医院的伤兵挤破门,大夫们忙不过来,孙兰修从彭修女手中接管了几个病房,就马上去给伤兵换药。她走进五号病房,一下子愣住了: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夫人站起来迎接她:“孙 大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哎呀!刘慧卿!”孙兰修放下臂上托着的药盘,抱着刘慧卿的脖子就去亲脸颊,脂份沾了她一唇:“咱可真是有缘分……”
“还有一位有缘分的呢!”
孙兰修循声望去,只见病榻上躺着一个伤兵 ,纱布裏着的那颗脑袋,象个供写生用的石膏头像,只露一只老鼠似的眼睛,放射出一缕光芒,证明他不是石膏而是人。“今天, 鄙人来到你这一亩三分地里,不认识我了?不识僧面总还识佛面吧?”
“噢!伍连长,你真是大将风度,重伤在身,情绪依然这么好。”“他这回在战场上用半个脑袋换了个营长。”刘慧卿为丈夫的晋升而骄傲。
“恭喜伍营长高升,恭喜慧卿……”孙兰修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突然想起在坤雅时刘慧卿说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便接着说下去:“恭喜慧卿嫁鸡能高飞,嫁狗能跳墙。”“哈哈!孙大妹也学得不那么古板了。”刘慧卿反而乐了。“我。若不是能跳墙,怕也狗命早被张仙打去了,至少狗头不囫囵了。”同室的另一张床上躺着的伤号,被他们的喧哗吵烦了,“嗯”老牛卧地样喘口气,翻身面朝里,一拉被角蒙上头。伍营长朝妻子一摆手,朝床上一努嘴:“嘘——守着矮人,莫说矬话。‘狗呀狗的’ 难听。来,先给我换药,再给二狗换。”他竟不避讳,直呼二狗的名字。
孙兰修给伍营长换药,擦洗伤处。伍营长右颅骨被炸弹皮划破一道沟,幸好没切中大脑。炮弹皮再进去一麻线,伍营长就去见上帝了。孙兰修说:“上帝保佑你,没伤着要害。”
“我信仰上帝是阳奉阴违,闲得无聊的时候,在人前祷告几句,一见到金银财帛,就不要上帝了。所以,上帝就把俺夫妻俩从他的点名簿 上勾掉了。”
“你还记得我在济宁女师告戒你的话吧?‘大炮一响,爹娘泪满眶’。你家令尊大人还不知道怎么牵挂你呢!”
“管他们怎么牵挂!我只知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看慧卿身上!”
刘慧卿应着丈夫的话,两手在孙兰修面前套开。孙兰修见刘慧卿的手腕上,套着双副金镯,那十个葱白儿一样的纤纤细指上,各戴着两三枚金镏子。孙兰修并不惊讶,更不羡慕:“ 听说金子重量挺大,你若是肘节脱白,戴这么多就好了,能将胳膊垂下拉直。”
“你还是那么澹泊清高,视金银如粪土。”刘慧卿说着摇摇头,耳垂儿下的金玉佩坠叮咚有声。在坤雅读书时,刘慧卿同孙兰修、李亚敏三人同居一室。那时的刘慧卿只有搜刮同伴精神的掳掠行为,她手中没有勒索别人财物的权利。如今,她嫁的乘龙快婿伍营长,手中掌握着机枪大炮。“大炮一响, 黄金万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刘慧卿自然学会了鸡鸣狗盗之术,掠夺的黄金佩满身,连牙齿也换上赤金的了。孙兰修用主耶苏的观点,看刘慧卿的饕餮行为可恶可笑,说:“主耶苏说得好:你们不要在世上积攒宝贝财物,因为在世界上能长锈,有虫子咬,有贼偷;该积攒天堂上的财帛,在那里不长锈,没有虫子咬,没有贼偷。你的宝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高见!圣见!”伍营长伤口刚洗过,精神劲来了:“在世界上积攒宝贝,确实有贼偷。我的这当又何尝不是偷来的?奶奶娘!祝台这一仗——祝台,知道不?就是《水浒传》上宋江打了三次才打开的那个祝家庄——我一仗获胜。土圩子固若金汤。老百姓不仅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反而深沟高墙,圩门紧闭。奶奶娘!老子我采取纵欲战术:攻开土圩子,纵兵三日!这战术是古往今来兵书战策上找不到的,比‘厚赏之下必有勇夫’更见效。士兵们光着膀子爬上圩墙。‘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年轻力壮的士兵,逮着花姑娘……”
“你别说得让人睁不开眼。人家兰修还是姑娘家哩。”刘慧卿止住了丈夫的话。
孙兰修只管给伍营长换药,充耳不闻。伍营长敷上新药,倍感舒服,又侃侃而谈:“ 我睁着眼,不看士兵怎样过瘾,却到处找财帛。到底是祝朝奉的故乡,珠宝玉器,金银首饰,到处都是。一个姑娘死了,手里还戴两副金镯子。慧卿这两副,就是从那姑娘腕上捋下来的。”
“说得吓人!”刘慧卿作态弄势。
“吓什么?我捋的时候,她身上还热乎着呢。奶奶娘!贪色的士兵吃饱了,见我得的财帛多,红了眼,朝我开枪。我要不是能窜能跳,脑袋和祝朝奉的搁一堆了。”
“丘八,都是撒殚魔鬼! ”
“不,也有好的。”伍营长并不计较孙兰修的贬斥。“对面这个孙二狗就不馋女人。”
“孙二狗?这个名字好熟”孙兰 修捕捉着兵荒马乱中一个沉没的记忆。
伍营长说孙二狗是他的部下,这人勇猛强悍,有股强劲,打仗不顾命,冲锋不回头,只是脑筋少根弦,没摸到发战争财的窍门。刚编到伍营长麾下,移防时偷老百姓的牛绳、镢头、铁锨,身上除了枪支弹药,还携带几样小农具,活象京剧《甘露寺》中的贾华,枪、刀、剑、戟、棍、鞭、锤、锏挂满了身。伍营长问他带这些劳什子儿干啥用?他照实说给营长:“我雇给人家当兵,赚一百五十块钱,花五十块买个媳妇,爹说,把另外一百块钱给我买三亩薄地,等我当完兵回家种。我现在不抢点种地的家什,等扒下这身老虎皮再抢,人家不把我砸死了?”伍营长好笑:“你抢点金子银子,带着方便,抢些大洋铜钱,也比抢这锄镰镢锨值钱。”
“我不认得金子、银子什么颜色。”
伍营长把手上的金镏子出示给孙二狗看:“以后, 见了这颜色的就拾着,没错儿。”
“打仗的时候你们当官的缩在后头,仗一打胜,我的劲早冲锋用没了,你们从后头撵到我的前头,等我搜索战场的时候,就不见这黄灿灿的东西了。我抢不到金银铜,只好拣点儿烂铁。在一次行军中,伍营长的队伍突然遭到伏击。孙二狗用随身携带的镢头锨挖个掩体,把伍营长掩蔽起来。战斗结束,伍营长扑打着身上的泥土夸奖孙二狗:“人无远 虑必有近忧。你真有防患于未然的远谋深思。”从此,伍营长部下的军事装备,每人增加一镐一锨。伍营长让孙二狗在身边当护兵。
这次洗劫祝台,伍营长得了一副老太婆准备陪葬的金耳环,是镀金的,伍营长不屑要,就厚赏了救他性命、倡导改善军械装备;有功的孙二狗。孙二狗一看见黄货,喜得心头上也闪金光,忙把两枚金耳环戴在两个无名指上。伍营长捂着嘴,强禁住笑,没说破耳环与金戒指的区别。这样,更拾高他赏赐的价值。
伍营长说到“对面这个孙二狗就不馋女人”,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贪女色可贪黄金。二狗,把你的黄货亮出来给孙姑娘开开眼界。看这位出世绝财的清教徒动不动心?”
孙二狗果然奓开两只木筢似的巴掌,炫耀猎获物:“妈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如当兵在外头。我要不当兵,能戴上这玩艺儿?”
孙兰修看那金耳环戴在孙二狗那粗壮的手指上,就象折断的筢齿上箍着铜箍子一样刺眼。她对此不多注意,对孙二狗那绵软柔和的岚山口音却格外留神。在他乡异土,听到故乡人的口音,就同儿时听到母亲的呼唤一样暖心惬意:“你真 的是孙二狗?"“一个破丘八,还有冒名顶替的?”孙二狗爬起来,帽子摔在床上,让孙兰修给他在伤处 敷药:“听姑娘口音, 也象是沂州府人。”
“不光是沂州府,还隔半程村挺近乎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
“有个泪汪汪的。宋小香在这里,你知道不?”
孙二狗迷惘地看着孙兰修:“你?”
“十来年前的清明节,我去沂州府上学路上,亲眼看见你把宋小香从半路里拖回去。”
“她,她如今在哪里?"
“ 我这就让你夫妻团圆。”孙兰修想起在济宁时,曾要哥哥收下宋小香,哥哥不同意。幸亏哥哥没那样哀矜宋小香,要是收了宋小香,如今孙二狗还活着,她孙兰修岂不好心铸成人间大错?
宋小香被盼盼的暴卒打击得曾一度神经失常,经彭修女的关心治疗,现在刚恢复原状。孙兰修怕她极悲过后经不住大悦的刺激,先渐渐诱导,问她寻孙二狗带的那纸条儿还在不?宋小香翻找传家宝一般,把抄着《十句唱五更》的纸条找出来,给孙兰修看。孙兰修说:“兵发兖州府,关饷到泰安,火线拉济南……"真有准哩。今天,我听一个伤兵说,他见着孙二狗了。”她由远渐近,由浅入深,料定宋小香完全有了思想准备,才把孙二狗领给宋小香。
孙二狗来到宋小香住的蜗牛壳样的小屋里,两个人先是互不相信地瞅了半天,然后孙二狗憨憨地说:“不是我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你怎么比十年前还水灵了?”
“你个死贼!你个烂贼!”宋小香一头拱在孙二狗怀里,又又哭又叫,又扭又打:“十年来,你就捎这么张破纸条回家……”
“我什么纸条也没捎。我当你第二天改嫁跑了呢。所以,十年来我口信字信没往家捎。咱爹,咱妈还活着吧?”
“你就没忘了你爹、你妈。”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宋小香的忠贞信条。不管买的也罢,抢的也罢,强奸也好,圆房也好,孙二狗既然胡乱与她过了一夜。她就必须终身忠实、珍惜这夫妻感情。要不,她就不会带着盼盼一路讨乞,一路哭泣,孟姜女哭长城一样,千里迢迢寻丈夫了。今日出她意外,丈夫如天外飞来,她的恩爱话找不着头绪说了:“别当兵了,咱回家,你扎觅汉,我洗衣裳……”
“不,我当兵拣点儿黄货,回家置几亩地。我种地,你养孩子。”
夫妻久别如新婚。他俩乍一见面,象两股对流水碰了头,冲激起的感情浪花,触天泄地,然后两股感情水交汇在一起,融融地流淌着,发出淙淙细语的声音。当孙二狗要宋小香养孩子的时候,宋小香想起了盼盼,把盼盼的由生到死,对孙二狗说了一遍。孙二狗一下子跳起来:“ 我有儿子!我又没有儿子:”他捶胸顿足地哭,揪住宋小香问:“你为什么给我生儿子?你为什么把我的儿子拉巴死了?”
王金见宋小香找到了丈夫,前来祝贺。见孙二狗揪住宋小香,一把拽开孙二狗: “老总,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有脸把这话问妇道人家?你怎么把自己的儿子拉巴死的?”他向屋外瞅瞅,没人,又说:“你知 道你的盼盼是怎么死的吗?”
孙二狗两眼直了半天:“ 我要看看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