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文了,道理已经说过很多遍,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只有傻逼才顾得上写文。
16年底,奶奶检测出肺癌晚期,医生只能活三个月。两个月前,开始渗出肺积水,张口呼吸,像仰头冒出深海一样艰难。一月初伤口感染,问她疼吗,她说,我不知道。昨天,医生通知,可能只剩几天了。
健康,死亡,是一道时间方程。糟糕的是,方程早已定义,告诉你,喂,假期只剩一天了,人生也要结束,你要怎么办呢。
算一算,大概刚好三个月,这还能怎么办呢?
奶奶在半夜醒来,挣扎着要回旧屋去。旧屋在村子的深处,附近荒无人烟,不通水电,适合睡个安静的午觉,但晚上就有点渗人。奶奶坚持要回去,立刻,现在,不等了。
我们送她回去,旧屋很小,二层有个阁楼。奶奶以前睡在上面,看着我爸表演小儿多动症,责怪他,饭不做,又贪玩,没照顾好妹妹。没想到一语成谶,小姨后来和我爸闹了矛盾,远嫁到另一个城市,绝无联系。我爸跑到另一边,认识新朋友,成家立室,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时间被拉得足够长,事情就会变得唏嘘。如果还有结局,曲终人散,剩下的都是失落和孤独。
老人总会觉得自己是负累。说自己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早已注定,就不拖累你们了。不好的东西呢,就留在过去的地方。你刚买的房子,贷款还没还完呢,就不沾你的床了。现在呢,我要回去,先走一步,记住,要吉利。
传说,大象将要老去的时候,会受到冥冥的召唤,要到象冢里藏起来,在族人的尸体旁边,回想自己吹过的牛皮,数一数踢死的盲人,说一个大象和冰箱的冷笑话,静候生命的结束。
用戏谑来逃避悲伤,用宿命来遮掩死亡,似乎会变得更容易开解?
其实,我跟奶奶的关系不太好。在这种时候更需坦诚,没必要假惺惺的念起别人的好。这没什么不可承认的。
我和她一点也不亲近。我住在城区,她住在家乡,相隔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路程。空闲的时候,我会想到打扮漂亮,去咖啡厅看书。想到和猪朋狗友,爬山烧烤。想到和喜欢的人睡觉,就那样过一个下午。但从来不会想到回去,坐在她的身边。
我只有过年,才会坐在她对面,相隔无语。我是一个既不懂乡音,也不懂得尊敬长辈的孙子。和我同样的孙子还有三个,或者更多。他们聪明灵活,懂得说好听的话,而我一无是处。
对于她,我是一个陌生人。对陌生人的第一念头,当然是怀疑、防备,在丢钱的时候,首先质问他,把他毒打一顿,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记忆不是记恨。记忆只是单纯的事实,是素材,让我在恰当的时候,拿来作为童年悲惨的证据,或者是,为什么活出了孤僻的性格。
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粽子做得最好吃的厨师。人可以委屈,但食材是无辜的。糯米包夹着绿豆,剔净煮熟的烧排骨肉,鱿鱼腿,小鲍鱼,再加一点香菇虾米,用荷叶包起来。把装满材料的荷叶绑住,架在开水上,蒸一天时间,出锅,解开荷叶,在上面淋一层辣椒油,呈到我面前。
每到过年,我都惦记粽子的事情。惦记最怕失去,我不愿在某个街头的小档里,吃着粽子,突然感叹,“这就是我儿时的味道啊”。我不愿意,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究竟是感动,还是悲伤得哭出声来。
当然,接下来,我大可以用宿命来为自己开解。和奶奶的芥蒂由来已久,不陪伴当然是情理之中,一饮一啄,都是天定的事情,这是宿命。生死有命,不过是你先走,我后随,这都是注定的,没办法。
宿命嘛,大家都身不由己。
接到医生的通知,我们立刻回去。在路上我做了个梦。安详的脸一直在切换,我看到爷爷奶奶,看到父母,看到了自己。
事实是,根本没有象冢。哪来的族人召唤,现代动物根本不允许成精。所谓象冢不过是偷猎者,把大象赶到一起,集体猎杀,敲走象牙的地方。
宿命是自我开解的借口。宿命是写书人,无法自圆其说的孤注一掷。宿命是停止挣扎,是放弃抵抗,是躺在地上享受强奸。
可是我奶奶的生命明明不是骰子,注定只有六个面。她这颗骰子被扔起来,还没落地,就粉碎在风里,不知道飘哪去了。
真相是,没有宿命。奶奶和所有人一样,好坏参半,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最后抵不过时间,不得不老去,仅此而已。
真相是,无法开解。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放下芥蒂,只有不可挽回才会悔不当初。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事情都写出来,可能是尘埃落定之后,再增添一点补充。
或者,只是单纯的,一个悲伤的人想重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