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麦

冬麦


寒露已过,霜降即临,秋熟的作物已退出了舞台,这个时候应该是麦苗在唱主角,可转遍十里八乡,看不到一苗麦子,其实,看不到麦田也十余年了,这不提不想还好,一提一想便让人怀念起来。

生于北方乡野,习惯了春播秋玉米、秋种冬小麦。那些年,每逢秋收结束,庄户人来不急打黄豆脱玉米,便忙不迭地割倒玉米杆,挖出玉米茬,拔掉杂草,把地里清理地空荡荡的。一切顺当了便驾上铁犁,吆喝着耕牛,开始播种冬小麦。种麦是个细活,也是粗活,说是细活主要是掐时间,一般过了秋分就适合耕种了,要是过早地种麦,气温还高,离冬还有些日子,麦苗容易徒长,不利于过冬和来年春起分孽;如果过迟,气温又过低,出苗率就跟不上,疏稀疏稀的,浪费了种肥不说,主要是影响了来年的收获;说是粗活是因为冬小麦生命力顽强,只要播种时间把握好,底墒充足,种子一着地用耱耙把翻起的土沟耱平就会生根发芽。它不像胡萝卜,太娇气,撤上种子后还得用竹耙轻耙,然后撤一层谷糠或碎叶子把地皮遮起来,而且见不得雨打,也见不得爆晒,若是地皮干了,还得潮点水,直至其生根发芽才让人省心。

冬小麦播种后大约十天左右苗就出齐了,刚出的新苗不拥挤,嫩黄嫩黄的,很是养眼,尤其是庄户人,若到地里转一圈,满脸都是欣喜,满眼都是希翼。寒露到来前,麦苗早就退了嫩黄色,一地绿绿地很耐看。此时的雨水少了,可墒底还不缺水,加上天还不算冷,麦苗就晨饮清露、午晒暖阳地生长着。麦苗虽没思维,但在某些个程度上比有思维的人懂得养活自己,它很会喝露水,每天早晨,便能看到露珠全滚进它半卷的叶筒里,既便叶尖上晶莹的水珠儿,也都落到了它脚下,滋滋润润地保了墒,又喝醉了它。

喝足了露水的麦苗鲜活泼实,叶子也似乎有点小长,于是乎,挨挨挤挤地把叶子互搭着,这姿态很有趣,也许它们知道以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只有你牵我我牵你的才能把心拧在一起,只有相互帮扶才能共御即将到来的寒冬,单就这种姿态,顿觉人在某种环境里就不如它了,有时候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一己私利一己功名而相互拆台、相互厮杀,哪儿像麦苗,共一片田地就和和美美的呼吸。

上冻之前,麦苗不会疯狂的生长,它们好像能掌控自己的欲望,它们也许知道啥叫适时而止,于是乎,一棵一棵地把叶片抽出二三寸便不再剑仗天涯了。此时的麦苗最舒坦,一畦一畦,一片一片,在还不生硬的风里舞动着自己身姿,快乐着自己的童年。

提起童年,孩子时期的我们与麦苗是一样的泼实。从秋收开始,一个个便跟着长辈在田地里摸爬,直到冬小麦绿了,才心想着去坡上撤撤野。可此时,饥饿的猪却不充许,它还等着秋后的那一把草来填肚皮,那时候的猪没有饲料可喂,屋里的麸皮粑粑早有去处,不是把它粜了换些盐巴,便是把它留着贴补一下耕牛,毕竟一年两茬耕种离不开这么忠诚的劳力。麦田的空茬地里酱婆婆、小刺苋长得正嫩,孩子们三五结伴,提个藤条大笼,拿把镰刀便去割剜。吃草的猪长得慢点,喂一年才能出栏,哪儿像现在的猪,催长素、激素,大把大把地给喂,这个粉、那个粉,一瓢一瓢地给吃,一头小猪仔养不到三个月就百七八的出栏了。打猪草虽是轻松活,但费时,尤其是冬小麦埔地之后,野草种类少,而且许多草猪还不吃。孩子毕竟是孩子,干活不踏实,贪玩,割上大半笼草便丢下,三五个趴在田间,拿出随身而带的石子、纸面包疯玩,玩会儿就腻孒,一个个挽起袖管,要么摔摔跤,要么顶顶牛,累了,四脚八叉地向麦田里一躺,休息。等精神来了便驴打滚似的从田东边滚到田西边,疯够了拿了镰刀提上笼,傻傻地看着被自己祸害地不样的麦田。不知王老汉啥时候已来了,这一片麦田是他家的,他乐哈哈地咂摸着水烟锅子,一点儿也不生气。到现在我才明白,王老汉年年的麦子种得早,苗也稠,他巴不得孩子们在地里滚一滚压压苗。

王老汉喜欢麦苗是出了名的,这不是因为他喜欢吃麦子,而是缘于他儿子。他一辈子没成过家,在四十出头那年十月初,也就是麦苗刚刚出齐的时候,他在麦田边捡了个弃婴,取名麦田,中年得子确是一幸,可麦田患先天性疾病,王老汉三天两头地抱着孩子求医问药,也许是命中注定,一年后,麦苗刚出齐的时候,麦田没了,可能是爱子心切的缘故,打这一年起,王老汉便爱上了麦田,他有事没事,不管天阴天晴,总是咂摸着水烟锅到麦田里转一圈;有时候是席地而坐,轻抚麦苗,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都说些什么;有时傻傻地站着,双目呆滞地望着麦田,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他躺下,驴打滚似的压着麦苗。

冬小麦压苗是小时候常见的,每到霜降前后,总有几家庄户人把地头细长的碌碡滚到麦田里套上牛压苗。冬小麦皮实,耐压,既便是麦被压坏了、叶子烂了,只要根在,来年它照样分孽生长,不像其它的农作物那么矫情,稍微伤个茎杆便成废苗了,得除掉,若是非要留着,它也只是占个地皮,多吸一点地肥,终了还是长一把草而矣。压苗的时候,总有一群孩子跟着,打打闹闹的,有的学着大人们吆喝着牛儿,有的跟在碌碡后大声的喊:老黄牛,拉碌碡,压个麦苗慢悠悠;麦苗绿,麦苗翠,麦苗不怕牛压碎;压坡地,压平川,压得来年金灿灿……几个力气大点的,从地头再滚一个碌碡,一边推一边唱:小孩子,力气大,推个碌碡把苗压;压东边,压西边,压得麦田平展展……

麦田压过没几天气温就降了,可麦苗一点也不怕冷,哪怕满田里结了冰,哪怕麦苗被冻的黑青黑青,等太阳一出来,便又变得青绿一片。冬小麦喜雪,最好来几场雪,厚棉被似地盖上开去,那麦田才叫高兴,也许是雪阻止了生冷邦硬的风,麦苗才你挨我我挨你地相拥而睡,睡得很香,很甜;也有耐不住性子的,它从雪里探出点绿尖尖,迎着刺刀般的寒风,似乎在说:冬天来了,春天一定不会远!

今年的冬天抢了秋的尾巴,距立冬还有十多天,气温便降了,山里也零星地飘起了雪。冬来的早,春也会早一步来,但春来了,我只能看满地的野草疯长,希翼中的那一整片绿是看不到了,更不用说那金黄的一浪,因为,脚下现在的这一片片田里还挤着已经干枯了的杂草,早已没了冬小麦。  

没有麦田的日子少了许多烟火气,整个村子都被干枯的野草包围着,就连村子各家各户的院落里也是一人高的枯草,灰溜溜一大片,很是萧条。哪儿像那些年,村里村外,或是一小片,或是一大片,到处都是翠绿的麦苗,多有生气。现在的人都外出务工了,多半的房子都闲置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烟囱里还冒着炊烟,就这还是一两老人在留守。哪儿像那些年,庄里坡头,河畔井边,处处都有人影,处处都有笑声,小孩们泥土里摸爬惯了,瞅一眼绿就知道是什么,哪儿像现在的小孩都成了外星来客,只能从图片、书本里识别韭菜和麦。

王老汉已经走了,他的坟就在他种了一辈子麦的田里,这是他当年唯一的遗愿,他死前很明白这块麦田在他合上眼的刹那将不再姓王,但他还是要躺在这里,也许他太爱麦田了,可他不知道不只是他躺的地方没了麦苗,整个村子的田地里都没了麦苗,有的只是继续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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