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后悔变成⼀只猫……”
“嗯?”树下的年轻⼈楞楞地盯着我,像个⽊头⼈。
“娜奥⽶……娜奥⽶……”
⽼家伙⼜在喊我了。
悻悻的,我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抖了抖身上软绵绵的⽑,摇晃的尾巴敲碎了夕阳,浮光洒在江户川的春⽔⾥。
“喵~喵~~(⼀郎,我在这⼉!)”
⽼家伙欢喜地回头,扬了扬⼿⾥的⻝匣,我闻得出,那是秋⼑⻥的味道。
⽼家伙是邻街的⼀个落魄作家,早些年凭借⼀本《江户川之春》也算是⼩有名声,但之后,似乎是犯了种……叫什么……巴托⽐症候群?!简单来说,就是再也写不出东⻄来了,借⼝就是让·德·拉布吕耶尔那个法国佬说的:“有些⼈的光荣或者优点在于写得好。⾄于其他⼈的,在于不写。”⽼家伙深以为然,为⾃⼰再不动笔找到了充分的借⼝。我当时就不太懂他,现在就更不懂了。
“当时?什么当时?”
哦,年轻⼈,我忘了告诉你。当我还是⽼家伙⼥⼉的时候。
“⽼家伙,”我冲着⾥屋咆哮,“吃饭了!”
“⼜是烤秋⼑⻥?”⽼家伙拖沓着步⼦挪过来。
我忍不住翻了个⽩眼:“要想吃好⽜⾁就出去赚钱啊!”
⽼家伙瞪了瞪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居然没有反驳我,默默地啃着盘⼦⾥的秋⼑⻥。
“妈……要结婚了……”我收拾着凌乱的锅台,妄图⽤器⽫的碰撞声盖住本就不⼤的声⾳。
“啪!”秋⼑⻥从他筷⼦尖落下,滑倒盘⼦⾥,声⾳本该不⼤,但在我⽿朵⾥格外刺⽿。
我就知道,他还是在意妈妈的事。
⽼家伙脾⽓不⼤好,虽然得了所谓“巴托⽐症候群”这种怪病后⼀事⽆成,但⾄少曾经也是东京
地区的⼩名⼈,也算是凭借《江户川之春》拿了点奖,到底还是有⼏分骄傲。男⼈嘛,都有些好⾯⼦。
但谁说⼥⼈不好⾯⼦呢?
妈妈当时因为爸爸的缘故也是在社区⾥颇有⼏分话语权,但⼈到底是善于遗忘的。《江户川之春》的热潮刮过后,也没了那么多的关注度,就算偶尔有⽼太太想起,问⼀句:“你先⽣最近⼜写了什么⼤作啊,我们好拜读⼀下。”听来也都像讽刺⼀样,极不中听。⽼家伙在⼀座极有邵和⻛格的杂货店打零⼯,⼀个⽉拿些微不⾜道的收⼊,但也算补贴了家⽤。但任凭哪个品性再好的⼥⼈,遇到这样的落差,也会不平衡的吧。
妈妈的脾⽓越来越差,因为⼚⼦⾥的⼯作压⼒,⾃然也少不了⽼家伙这根压死骆驼的最后⼀根稻草,最后妈妈和⽼家伙歇斯底⾥吵了⼀架、摔碎了家⾥最后⼀件玻璃制品之后,跟⽼家伙提了离婚。可能他们悲惨的婚姻让他们忘记了,那天,是我的18岁⽣⽇。离婚归离婚,⽇⼦还得照样过。我也是⼥⼈,也能理解妈妈的⼼情,⾃然不会选择做她的拖油瓶。
于是我拿着妈妈给我上⼤学的学费毅然决然办理了⾼中退学,盘下了巷⼦⼝⼀家⻔⾯,挨着⽼爸打⼯的杂货店,开了家书店。开书店的⽇⼦,也算是“偷得浮⽣半⽇闲,⼼情半佛半神仙”了。⽣意不怎么好,好在卖的也都是些家底,也不需我额外花钱进书;另外卖旧版书,必然瞒不过⼀些偏好收藏的书⾍,且⼀拿都是⼀套,我也算是坐地起价,好在没有竞争对⼿,只要要价不过分,书⾍们多少会抱着理解的⼼态毫不犹豫地掏出腰包。不过这个⾏为还是让⽼家伙痛⼼不已,但苦于⾃⼰确实拿不出多少⽣活费⽤,他也只好忍⽓吞声。
⽼家伙这⼏天回家越来越晚了。
我的店应着⼏位⽼顾客的请求,延⻓了营业时间。因此,我每天下午闭店⼀个⼩时回家给⽼家伙做好晚饭,⾃⼰垫垫肚⼦,再回店⾥等候⽼顾客光临。客⼈要找特定年份的旧报纸,这⼏乎要把我的整个⼩破店翻个底朝天,这⼏天晚上我⼏乎是踩着凌晨的钟声进家⻔。
然⽽还是被我发现了端倪。
有⼀天晚上,我累的腰酸背痛推开家⻔,却发现家⾥空⽆⼀⼈,⽼家伙房间⻔开着,灯却灭着,餐桌上的秋⼑⻥全都不⻅了。诡异的是我翻遍了家⾥的垃圾桶,却愣是没找到⼀根⻥⻣头。
我瘫在椅⼦上,头脑有些昏,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吱呀”。⽼旧的家⻔不合时宜地响了下,我神经反射地弹了起来。⽼家伙也愣了⼀下,踉跄着退了两步,好像被我踩到了他的猫尾巴。
猫尾巴。猫尾巴???
我眼睛花了吗???
⽼家伙⻓了猫尾巴???
“喵~”从⽼家伙身后传来⼀声软绵绵的叫声。⽼家伙⼀惊,回头照看,似乎是担⼼⾃⼰踉跄的两步伤到了⼩猫咪。
哪⼉来的野猫?花⽩的⽑都这么⻓了,⽩⽖⼦发着灰扑扑的颜⾊,眼神瑟缩着,不敢看我,⼀直往⽼家伙脚边蹭。
⽼家伙弯腰抱起了那只野猫,等我缓过神来,他已经泰泰然坐在我旁边的椅⼦上,旁若⽆⼈地帮⼩野猫顺着⽑。
我起身想说些什么,⼀不⼩⼼带翻了椅⼦,“轰隆”⼀声震天响,野猫⼀⻣碌钻进了⽼家伙的怀⾥。⽼家伙怨念地盯着我,⼀边轻声哄着野猫。我突然失语,想起了六岁那个雷⾬交加的深夜,⼀个被赶出⽗⺟卧室,躲在书桌下瑟瑟发抖、
彻夜⽆眠的⼩⼥孩……
河堤旁,树荫下,⽼家伙和花猫分坐⻓椅两端,⼀⼈⼀⼝慢慢吃着秋⼑⻥,⻥腥之余淡淡回⾹竟然品出了⻛味来。花猫吃得⽂雅,⽩⽖也不⻅污损,引得路⼈都要⾼看⼏眼。当然,除了河堤尽头藏在树后偷偷窥视的我。
⾃知不必跟畜⽣置⽓,却久久不能释怀。似是不知⼥⼉之苦难⼀般,在⼥⼉⾯前演这出“含饴
弄猫”给谁看?⼥⼉之苦难⼜是谁⼈赋予?⼥⼉之明天你也从未过问,却在此处与只野猫独享欢乐今朝?
我盯着⼿⾥的⼩纸包,右⼿松了⼜紧、近了⼜松……
“啊!!!!!怎会有如此禽兽之⼈伤害⼀只这么渺⼩的畜⽣啊!!!”
书店周⼀闭店,贪睡的我被⽼家伙这⼀声呼啸惊醒,揉揉眼睛爬起床,“怎么了?怎么了?”
⽼家伙半跪在家⻔前,怀⾥的畜⽣⼲瘪瘪的,没了⽣⽓。
我踌躇着不敢上前,在我这个⻆度,正好看到⽼家伙⼀只眼睛。我能看到,那眼珠⾥的光晕⼀
点⼀点落了下去。哦,天,⼤亮了…… “喵!”年轻⼈,我说明⽩了吗?这就是我变成猫的原因。
“那猫?”
“早春的严寒冻着了奶猫,⼈类的温度唤醒了它。”
“那你?”
“我?我不是健康地在你⾯前喵喵叫吗?哦,你说⽼家伙的⼥⼉啊……在⽼家伙的记忆⾥,他
当时抱着的,是⼥⼉被卡⻋撞死在家⻔前的⼫体。”
“……”
“怎么不说话了?同情我?可怜我?我劝你还是可怜可怜⾃⼰吧。⼀只猫⾃由散漫,有⼈疼
爱。⼀个⼈却得在社会、家庭、⾃⼰编织的⽹络⾥苦苦挣扎。”
“……”
“难不成你是羡慕我?……你知道猫能看⻅死亡吗?不仅是猫,很多有灵慧的动物都可以。”
“死亡?”
“砰!!!”“吱——————————”急刹⻋刺⽿的声⾳让我眯了眯眼,啧啧,害怕时眼部分
泌的液体真是很烦⼈呢……
年轻⼈跑到主街,那个本来提着⻝匣的⽼⼈倒在⾎泊⾥,卡⻋司机愣在⻋上不知所措,⻝匣裂成两半,漏出两条纹理诱⼈的秋⼑⻥……
“喵~~~~~喵!(我有点后悔变成⼀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