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咳咳……萧姑娘,”顾瑾辰捂着被鲜血染红的白衫,有气无力地想要推开萧如樱的手。然而到底是重伤之人,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也只是软绵绵地握住萧如樱的手腕,根本阻挡不了她的动作。
他无奈道:“萧姑娘,我真的不碍事,你不必如此。”
萧如樱低头垂着眼帘,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强迫自己用往常般清冷的语气道:“别说话,我懂些医术,可以暂时帮你止血。”
言毕,她干脆点了顾瑾辰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
顾瑾辰动了动唇,却觉得喉咙一阵发涩。他呆愣愣地看着萧如樱扯下裙摆上的一角,轻轻为他包扎。
萧如樱并不修习医术,只因母亲是医者,耳濡目染中也多少学到一些。只是手法尚不娴熟,因为害怕弄疼顾瑾辰,她的动作及其缓慢又小心,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瑾辰坚实白皙的胸膛,殊不知粉嫩的颜色早已悄悄爬上了少年的耳背。
包扎过后,萧如樱微微松一口气,解开顾瑾辰的穴道。此时大雨倾盆,狂风呼啸,席卷着片片树叶如利刃般飞过,在这无人的竹林中甚是萧瑟。她随意理了理缺了一角的衣衫,便在一旁默默坐下。
顾瑾辰道:“多谢。”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良久,只道:“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呵……好一个分内之事。”萧如樱嘲讽一笑,不知是在笑顾瑾辰还是在笑她自己,“谁允许你救我了…你以为你是谁?!”
顾瑾辰闻言,顿时以为自己言语不周,刚要道歉,却听见萧如樱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从此我们就两清了?”
萧如樱语气一贯平淡疏离,而如今却染上几分生气和伤感,甚至是颤抖,饶是与她朝夕相处的顾瑾辰也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萧姑娘,在下绝无此意,还请……”
“不必说了,”萧如樱打断他,她背对着顾瑾辰,抬头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拼命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她缓缓道:“等你伤好了,就回御察司吧。”
顾瑾辰一愣,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萧姑娘,我……”顾瑾辰原本有些混沌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了许多,他急急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若是姑娘心里还是不痛快,尽管拿在下出气,还请……”
话音未落,一根纤细的手指抵上他的嘴唇,顾瑾辰睁大了双眼,刹那间四目相对,两人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顾瑾辰赫然发现萧如樱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朦胧了大片,只听她哽咽着说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说。”
语声落地,顾瑾辰整个人都呆掉了。
萧如樱把手指从他唇上拿开,背过身去,继续说道:“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早就不欠我的了。以后不必整日护在我身边,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终于把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口,萧如樱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神色却不见得有多轻松,反倒像丢了魂一般任泪水肆无忌惮地顺着脸庞滑落。
我宁愿你心甘情愿地呆在我身边,而不是为了那份困扰了你我多年的所谓的亏欠。
二
碧诗最近发现顾公子有点不正常。
往常顾公子回到御察司,只是单纯地帮江胜蓝办案子,检查尸体或者救人,事情忙完便急着走,连和司里的人喝杯茶的时间都要省下。可最近却不同以往,他办完一案,又伸手朝江胜蓝要案子,就这样案案相接下去,几乎是在没日没夜地忙碌,也不见他中途让自己歇一歇。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顾瑾辰突然转变的缘由,碧诗拉回飘远的思绪,正好见他合上手里的卷宗,起身放进身后一尘不染的书格。
做完这一动作,他一转头,发现碧诗正盯着自己发呆。
顾瑾辰倒也不在意,随口道:“碧诗,麻烦你再去大司空那里一趟,问他最近可还有河妖作乱,在下可以去帮忙。”
“呃……顾公子,江大司空这两天被朝廷急报召去了,这会儿还未回来。”碧诗小心翼翼地去探察他的神色,心里惊讶于他一向风神俊朗的眉宇间竟似乎带了些倦色。
得到这么个回答,顾瑾辰依然不在意,只道:“这样啊,那我去找李元帅。”
“找本帅?”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双臂交叉放在脑后,姿态懒散地倚门而立。他的年纪看起来比顾瑾辰要小一些,稚气尚未褪去的脸上写满了少年气息的霸道狷狂。
“哪吒,来得正好。”顾瑾辰立马抬起步子向他走来,想也不想就将他拖走。李哪吒挑了挑眉,道:“我记得这一带的河妖刚被你收拾过,你不会还想和本帅抢猎物吧?”
“你猜对了。”
“喂,我警告你,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
两个时辰后,河西最后几只戏耍渔夫的河妖被缉拿归案。
日头渐西,李哪吒坐在河岸边颇感无趣。这顾瑾辰平日里巴不得干完活就走人,今天竟然硬生生一口气收拾了三百个小妖,提着他那把青峰剑一顿狂剁,手法之狠,竟让堂堂中坛元帅无处插手,生怕再加点力道这些小妖就要集体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它们罪不至死,因此完全让哪吒毫无用武之地。
想想本帅好歹做了三千年的天界先锋,从来都是自己先在阵前横扫一片,再让后方收拾些残羹冷炙,今天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真是岂有此理!
李哪吒越想越气,一脚踢开脚下的沙石,正好落在顾瑾辰跟前。
他正想开口,却见顾瑾辰像块木头一样直直杵在河滩上,静默地望着夕阳,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李哪吒忽然想起了那个有些时日顾瑾辰没去陪伴的女孩。
他起身走到顾瑾辰身边:“你怎么了?”
顾瑾辰眼神微不可察地黯了黯,连续忙碌了几十天的他此刻丝毫掩饰不住满脸的疲惫。
他缓缓道:“这里似乎,很久没下过雨了。”
哪吒闻言,会心一笑:“是啊,有空得去拜访一下雨师,前段时间洪灾闹得厉害,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该下场雨了。”
“嗯。”
三
三千年前,火神祝融与黄帝之女旱魃相恋,为天地所不容,旱魃伤心欲绝之下堕落为尸祖,在人间驾驭僵尸,引起四方霍乱。火神受旱魃邪气侵蚀,亦失控暴走,于三界酿成空前的大火。
火神挚友,水神共工大义灭亲,镇压旱魃于洛河之下,自己则与火神同归于尽。其死后灵力化为水族含龙珠,而江胜蓝正是这含龙珠所化。
五百年前,顾瑾辰忽然接到玉帝的命令,协助在人间以大司空身份调查河妖作乱的江胜蓝查案,绝不可让旱魃再次横行于世。
于是,他离开生活了两千五百多年的极北之地,离开朝夕相处的烛九阴,来到了凡间。
这五百年里,邪气一直时不时地惹些麻烦出来,弄得御察司一众神官头疼不已。饶是神性纯正如顾瑾辰也受到了邪气的侵蚀。
传言被邪气侵蚀者会失去意识,按作祟者的意愿杀戮,曾使无数人神丧命。
萧如樱的母亲,就死在顾瑾辰剑下。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年仅八岁的萧如樱看着母亲倒在自己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去摸母亲的脸。
江胜蓝和李哪吒飞奔过来,立刻按住顾瑾辰除掉他身上的邪气。
清醒后的顾瑾辰看着身材娇小,满脸泪水和血水的萧如樱,差点没疯掉。
他本想以死谢罪,却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拦住,头脑一片空白,根本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他杀人了。那个女孩还那么小,他便杀了她的母亲。
这是自己被遗忘在极北之地两千五百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证明自己,他便交出了这样一份答卷。
现在即便想要寻死,似乎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后来他才知道,女孩的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为了还欠下的赌债将母女二人双双卖入青楼。女孩的母亲不忍女儿小小年纪就被凌辱,一人甘愿失身,却也经不起长久的折磨。
而那一天,正好是她们母女二人从青楼里逃出来的第一天。
他把自己关回极北之地,日日夜夜命护卫用七星鞭抽打自己的身体,边挨打边盯着门前的枯树发呆,任凭烛九阴一条巨龙怎么小心翼翼地逗他,也都不为所动。
直到后来,他这几百年能有一个活人出现的地方竟来了一位神官,身后跟了一位女子,说这是天庭新封的雨师,来为这里降雨。
顾瑾辰拖着重伤难行的身子,他不想被人打扰,本要拒绝,却正好瞥见那位女子的脸。
不是长大的萧如樱又是谁。
四目相对,萧如樱也是满脸的错愕。
顾瑾辰喉咙紧涩地看着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由震惊变为恐惧,由恐惧转为憎恨,最后又由憎恨化为平静。
她默默地向他行了一礼,便开始调动体内的灵力。
极北之地终年严寒,任何水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都会凝结成冰。可这场雨虽冷冽,却始终没有被冻却,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几日,竟把门前那棵枯树救活了。
顾瑾辰这才知道,那是一棵榕树。
烛九阴日日衔了火烛来取暖,加上顾瑾辰用灵力细心照料着,那榕树长得极快。这类树本就枝叶茂密,如今更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这样便可以乘凉了吧?顾瑾辰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想法可笑。极北之地甚少见太阳,乘凉作甚?
他又擦了把青峰剑,和烛九阴道别后便朝雨师宫去。
自他见过已是雨师的萧如樱后,便四处询问她的消息。得知新上任的雨师需要完成一千件任务方能合格后,他便每日守在她身边,只因他深知这些任务危险重重,便暗自发誓就是搭上这条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他初来雨师宫的时候,就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惩罚,哪怕萧如樱开口要他的命,他也丝毫不会犹豫。然而意料之外地,萧如樱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他要守着,便由着他守,有时江胜蓝来抓他回去办案子,他不得不走开一段时间,她也从不拦着。
就这样,两人便奇奇怪怪地朝夕相处了几百年,彼此虽能说上几句话,两人间的距离却始终没能再近一步。
顾瑾辰已经满足了,他本就不奢求原谅,如今他可以守着她,便是最大的宽恕。
四
我是天庭新封的雨师真君,名唤萧如樱。
我本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在我的母亲死在神的剑下后,我便发誓终有一日要飞升为神,替母亲讨回公道。
旁人都道我疯了。成神本就极其渺茫,而一旦飞升成功,便会抹去一切在人间的痕迹,没有人会记得这个人的存在,我也丝毫不以为意。我自小体弱,既然武试上成功的机会渺茫,那我便在文试上下功夫。我夜以继日地翻阅史书典籍,寻找隐匿于其中的为人之道和世间万物的规律,我常常左手不离书,右手不离笔,在喧闹的街市中找一方僻静的角落细细钻研。
渐渐地,我成神的执念反而没有那么深刻了,甚至是,仇恨的感觉也在淡去。
直到我真的成了一方神明,得以阅读天庭密封的卷宗,我才发现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母亲不是他故意杀死的,很多事情,即使是神,也未必能如愿。
那一日去他居住的地方祈雨,偌大的宫殿清冷寂静,只有院落里那棵巨大的枯榕分外显眼。我这才得知他心中有愧,日日以七星鞭惩罚自己。
神器作用在神主人身上的疼痛,实际上比作用在其他人身上痛苦一百倍,然而他竟生生忍了下来,一忍便是几百年。
再后来,他便出现在了我的府邸。我本应赶他走,亦或是要他偿命,然而我都没有。每次狠下心来想与他一别两宽,可一旦触及那双温和平淡的眼睛,我便说不出一个扎人心尖的字眼。
我们一起执行了九百多件任务,每次遭遇不测,他都不管不顾地拦在我身前。有时候明明自己血流不止,见我完好无损,他就会十分安心。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斩掉这令人感到不妙的情愫,我也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直到有一天我得知了他的身世。
那时正如往常一般,我坐在窗前翻着书,他坐在窗外吹笛给我听。李元帅突然找了过来,急匆匆要他去接案。他为难地看了看假装集中于书本上的我,对李元帅低语了几句便御剑而去。我隐约听出是他请李元帅代他陪在我身边,一时间心绪复杂。
我性子素来沉默冷清,每日除了祈雨便是阅书写字,甚少与其他神官来往,不过李元帅是个例外。他生性好动,无畏无惧,和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我也有幸和他聊过几句,算是有点交情。
我招呼他在桌案对面坐下,又甄了杯清茶。他盘腿而坐,打趣道:“人人都说姑娘是高岭之花只可远观,可我怎觉得瑾辰兄一点也不受这些流言影响,依然天天紧着你啊。”
我知他是有意在缓和我和顾瑾辰的关系,遂道:“让元帅见笑了。”
李元帅把头一昂,骄傲道:“这天界,也就江胜蓝和顾瑾辰敢让本帅帮忙,毕竟本帅当他俩是兄弟,哎对了,姑娘可知晓顾瑾辰的家人?”
我一怔,赫然发现我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脑海里除了那只名叫烛九阴的龙以外,再找不到任何身影。可烛九阴是神兽,应该不是他的亲人吧?
又想了一遍,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李元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开始悄悄打探顾瑾辰的身世。我本有大把的机会亲自问他,却总也问不出口。
他的身世着实令我惊讶。原来他是玉帝的私生子,素来不受玉帝和王母的待见。而他独自在极北之地生活几千年,也是那帝后二人“眼不见为净”之举。他的身份是三界公开的秘密,然而他并不像我猜测的那样遭人排斥厌恶,而是不论在何处口碑都颇高,大概与他生性善良又行侠仗义有关吧。
在民间神话里,他不是玉帝的私生子,他是最孤独的神,孜然一身于天地之间,以一己之力护大地平安。
我知道,我对他,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五
顾瑾辰和李哪吒回到天庭,后者就以许久未找杨戬切磋为由朝凌霄宝殿去了。于是顾瑾辰一个人御剑到雨师宫,却得到雨师不在宫中的回复。
顾瑾辰松了口气,似乎还在纠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可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一瞬,转而又有点失落。他们自那日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他想了想,许久没去看烛九阴了,便折回自己的宫殿去。
双脚落地,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
他轻轻踏入院内,赫然发现一个他挂念许久的身影。
少女一袭淡紫色的襦裙,发间插了一支剔透的水晶步摇,气质清柔,正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双腿。
那是在榕树下不知何时搭起的秋千,烛九阴正用粗壮的爪子轻轻推着它,还不忘打掉眼睛上掉落的树叶。
一人一龙就这样静静地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荡来荡去,无人注意到内心震动无比的顾瑾辰。
突然,烛九阴似乎感应到什么一般,低低叫了几声。
萧如樱顺着它的叫声望过去,顿时看见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手持一把长剑,身形修长,发丝顺着微风轻轻打在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的脸上。
内心狠狠一颤,她从秋千上下来,远远地向他行了一礼。
顾瑾辰呆楞楞地还礼。
萧如樱面色微红,但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你许久不在住处,前些日子烛九阴常跑到我宫殿里,我想这样也不是办法,索性就每日来这里陪陪它。”她一顿,看了眼正十分高兴地围在顾瑾辰旁边的烛九阴,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似乎有些多余。
她又行了一礼:“既然公子回来了,那我也不多叨扰了。”
“等一下!”顾瑾辰回过神,情急之下抓住萧如樱的手腕。
“你——”萧如樱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忙把手抽了回来,“你干什么?”
顾瑾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连忙松开手,说道:“萧姑娘,在下此行正是来找姑娘的,洛阳水灾已解,如今旱季降至,还请姑娘帮个忙…”
萧如樱一怔,这是他第一次请自己帮忙。
顾瑾辰一怔,顿时嘲讽自己有何资格来求她帮忙。
“姑娘若是不方便,那……”
“带我过去吧。”萧如樱说道。
六
这是萧如樱的最后一件任务。一旦完成,她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雨师了。
她独自一人来到御察司,接受最后一道考验——查案。
江胜蓝看着一脸发懵的萧如樱,心里有几分明白。水族与雨师神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萧如樱能掌控江河般庞大汹涌的水势,那坐稳雨师之位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让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自己去查案,未免显得他这御察司太不近人情了。
江胜蓝想到他那个最近干活格外勤快的兄弟,到他桌案前把事情悄悄说了,却见对方面色一沉,半天也不说去还是不去。
“瑾辰,最近河妖又闹起来了,形势实在说不上好,你确定要这么放着?”
顾瑾辰苦笑:“我何尝不想保护她,只是她不肯。”
顾瑾辰曾独自在北方习武三千年,陪练的还是上古神兽烛九阴,修为之高自不必说。江胜蓝一向顾虑周全,知道这个任务对顾瑾辰来说不算棘手,又见他整日记挂着那个女孩,才有此思量。
“罢了,我去看看。”
顾瑾辰工作的时候,一般都穿一身黑衣,方便在夜里行动。因而世人皆知夜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北斗星君,却无人识得年少青涩的少年郎顾瑾辰。
他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萧如樱和一个已经束手就范的小河妖谈话。
“雨师姐姐武功好棒啊,我听这里的老妖们说天庭文官都不会武的呢。”那河妖咧着嘴咿咿呀呀地说着,看起来是个刚刚修炼成妖的小妖怪,年龄很小,也丝毫没有要被抓去天牢的恐惧。
“姐姐能陪我说会儿话吗?”河妖冲她讨好地眨眨眼,“我第一次出来,还从没和神说过话呢!”
萧如樱见离御察司来收妖的时辰尚早,又觉得它有趣,于是轻轻点头,在它身边蹲了下来。
“小心!”一道剑光闪过,挡在萧如樱面前。
萧如樱惊愕地倒在地上,看见刚刚还有几分可爱的小河妖变成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庞然大物,来势汹涌地要朝她扑过来。
顾瑾辰眼神一紧,伸手勾住萧如樱的腰肢,飞身一跃,与那河妖拉开数十里的距离。
他稳稳地将萧如樱放下,见萧如樱还没晃过神来,忙查看她是否受伤,却忽然被她一把推开。
河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一只利爪无比精准地穿过了萧如樱的左肩。
“不——”顾瑾辰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一剑削掉那河妖的头颅,将它一脚踹开。
他伸手搂住萧如樱摇摇欲坠的身体,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力。
“萧姑娘,如樱你撑住……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顾瑾辰声音颤抖得厉害,他紧紧将萧如樱抱在怀里,就像在抓住他最后一丝信仰。
“放心……死不了的。”萧如樱咳嗽几声,神的生命没有那么脆弱,不过这一击够她养上一年半载了。
“顾……顾瑾辰,我问你,”萧如樱躺在他怀里,此刻她感到眼皮沉重无比,却逼着自己不要昏过去。
“你先不要说话,我为你疗伤!”顾瑾辰已经失了理智,神魂颠倒地紧紧握着萧如樱的手。
“不……你听我说……”萧如樱挣扎着要起身,顾瑾辰心急火燎,生怕弄疼了她,于是将头贴近萧如樱的唇,方便她说话。
“你……这、这五百年,一直陪在我身边……真的只是……只是因为抱歉?”
萧如樱眼中泪光闪烁,这句话在她心中关了五百年,她怕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
“我……”顾瑾辰一怔,他何尝没想过,那个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逃了五百年,终于躲不过了吗?
萧如樱见他不说话,心口针扎一样地疼,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罢了,不想说便不说……”
顾瑾辰最怕她流泪,急忙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恍惚间想起几日前和玉帝之间的谈话。
“孩子,这几日看你心神不宁的,可是有心上人了?“
顾瑾辰心中微涩,他有心上人,哪是这几日的事情。
不过他是不是该高兴,这个名为父皇的人居然在关心他?
玉皇大帝见他沉默不语,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你既然不想说,朕也不好为难你。不过看上哪家仙子了,和朕知会一声,你是朕的儿子,天庭的北斗星君,给你指个婚还是容易的。”
顾瑾辰向他做了一辑,道:“谢父皇。”
玉皇大帝盯着这个儿子的眼睛,似乎想把他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望穿,却始终望不到底。
玉帝不是一般的神,是三界的统率。很多时候,他冷落这个儿子,正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成为众神的眼中钉,把他流放到极北之地,拜托烛九阴照顾他,也是为了让他远离权力的争夺。
只可惜,他的用心良苦,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瑾辰,”玉帝语重心长道,“人活一世,就如同你门前不远处的冰川,它永远只露出一角,其余更多的,除非你自己去摸索,否则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所以,哪怕是亲眼所见也未必真实。”
“……是。”顾瑾辰低着头若有所思。
玉帝以为他在理解自己的用意,殊不知已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顾瑾辰一刻不停地输送着灵力,萧如樱的伤势渐渐稳定,他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在下陪在姑娘身边,不只是因为觉得抱歉。”
萧如樱睁大了双眼。
顾瑾辰自小心思细腻,又怎么会不知五百年来朝夕相处,她虽冷淡,但也每日不曾少了他的清茶;那把他经常吹的笛子,也一眼就能看出是日日精心擦拭过的;他的极北之地,每隔些时日就会下一次雨,院子里的那棵榕树越长越密;每次他受了伤,她都为她包扎伤口,虽然手法依然不尽人意,但一次好过一次。
她的心意就像雨水,于无声中滋润着他孤寂的内心。
他何尝不心动,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一个本该早就推出去斩首的人,日日自己将刀架在脖子上,只等她一声令下,又怎敢奢求她的爱。
她何尝不感动,却觉得自己无比可笑。明知母亲之死错不在他,却始终无法放下执念,永远在爱与恨中徘徊。
利爪穿肩的那一刻,她忽然放下了。原来所谓的爱与恨都抵不过这个人的平安。
所以,她也无所谓答复。但是,他的话让她越来越无法置信。
“在下……心悦姑娘已久。”
“只是,在下亏欠姑娘的,此生无以为报,顾某不敢言爱。”
“但那是过去。刚刚姑娘让在下明白该如何做了,往后除非姑娘要在下的命,在下都会一直守在姑娘身边,永远不离开。”
七
尸祖旱魃的魂魄被再度镇压于洛河之下,三界普天同庆,江胜蓝率领的神界大军凯旋归来,玉帝设宴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
席间其乐融融,众武将舞剑弄枪助兴,文官们也不甘落后,纷纷和诗一首,应景应情。
宴席进行到中途,玉皇大帝开始表彰此次征讨大军的头等功臣。
念到北斗星君时,却迟迟不见有人起身行礼。众人面面相觑,江胜蓝瞅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哪吒,两人相视一笑。
玉帝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暴怒,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举杯向大家致意,于是众神官都纷纷识相地举起了手里的琉璃酒盏。
…………
极北之地。
顾瑾辰坐在院子里的凉席上,颇为惬意地给自己甄了一杯酒。
萧如樱先是给烛九阴喂了几块桂花糕,然后端着盘子走过来,把点心放在小桌案上。
还没待坐稳,就被人一把捞进怀里。
顾瑾辰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去品尝那份独属于他的甘美。萧如樱挣扎了一下,便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勒索。
细细吻了好一会儿,顾瑾辰这才松开。
萧如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顾瑾辰笑得一脸满足,又把萧如樱往自己怀里挪近了些。
“娘子。”
“嗯。”
“我们成亲吧。”
“……半年前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不一样的。”顾瑾辰眼里闪烁着光芒。
“我们举办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婚礼。”
“只有我们两个?”
“对。”
“在这里?”
“嗯……容为夫想想,”顾瑾辰握着萧如樱的手轻轻摩挲,“娘子想去哪里?”
“我?”萧如樱一愣,思索道:“从前听嫦娥姐姐说,人间的江南十分雅致,清新出尘。可惜我生长在北方,没有机会去一饱眼福。”
“那我们便去江南。”顾瑾辰捏了捏她的小手。
“好。”
两人又嬉闹几句,萧如樱从顾瑾辰怀里站起身,准备去厨房再端两壶酒来。天庭宴席千篇一律,估计一会江胜蓝和李哪吒也该逃过来了。
天地之大,你我皆是孜然一身,能得一人不离不弃,那我的一切,也只想与你分享。
旱魃之役结束后,北斗星君便携妻子雨师真君四海远游,玉帝连派差事都来不及,一众神官只能羡慕这对神仙眷侣云游四方,潇洒恣意,好不快活。
浮生一梦,大概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