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7期“牢”专题活动。


肖家的三个儿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回到了位于甜水园住宅楼五层的家里。那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家。如同往常一样,一片绿色映入眼帘,客厅里摆满了各个品种的兰花,围绕在沙发旁、茶几旁、电视柜旁……长长的叶片掩住了沙发上的报纸,掩住了茶几上的老花镜,掩住了电视柜上的黑色屏幕……几年前,创造这片花海的人走了;几天前,守住这片花海的人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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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大楼靠近楼梯的糖果摊新招了一批员工,其中最让肖志国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明亮的二十岁小姑娘,总是编一条粗粗的麻花辫,红色发绳系在发尾,斜放在左肩。他向自己的主管打听到了人家的名字,叫小玉。小玉生得很瘦小,看样子不到一米六,人如其名白白净净,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芽儿的样子很好看,他只见过她穿工作服的样子,但幻想她一定有着很多件可爱鲜亮的连衣裙。

肖志国在二层卖鞋,每天上班时经过糖果摊,他总是低下头,用手捋捋垂下的头发,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抬眼瞥一下小玉,小玉已经换好了工作服,正在查看并分拣不小心混在一起的糖果,她认真的样子也很令人心动。久而久之,同事们都看出了肖志国心中的小九九,还会时不时怂恿他干脆直接去找小玉。有一次,他真的被怂动了,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他直愣愣地站在小玉面前,不等开口,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刚刚与同事预演要说的话也顷刻之间全忘了,因为他也在小玉的一双笑眼里看见了自己。“你要买糖吗?”小玉第二次问道。甜甜的声音再次传来,肖志国终于回了神,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哦,哦……我……那个,拿五毛钱的吧。”随即在上衣兜里翻出一些毛票,仔细地凑起钱来。小玉看着眼前这个腼腆又笨拙的大小伙子,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爱,于是破例想逗他一下:“你挺爱吃糖的呀!呵呵呵~”一米八大个的肖志国仿佛被这声轻笑吓了一跳,瞬间停下手上的动作,猛地抬起头,再次迎上了小玉的勾魂笑眼,他红着脸顿了顿,傻笑说道:“哦……我拿给同事分点儿……”

后来肖志国每天都要在小玉这里停留片刻,开始时只买糖,买到他都快破产了,偶尔碰到同事给自己孩子买糖,他还会抢着去帮买。两人渐渐熟悉了之后,肖志国不再害羞了,小玉也不再拘谨了,就开始聊天,聊天气,聊工作,聊自己家,聊以后……

六十年代来了。肖志国和小玉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起名惠。两人很疼这第一个孩子,小心地喂养着。小惠也是个聪颖懂事的孩子,豆丁大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帮厨,每天还会主动打扫收拾家。过了两三年,他们陆续有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分别取名忠与正。三个孩子在爸妈努力的庇佑下茁壮成长,小惠继续做着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在空闲时间还会扛起照顾弟弟们的担子。小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更是加倍地对小惠好,总是带给她好吃又好看的糖果。家庭的和谐,让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没想到,又过了几年,全国上下动荡,大街上竟飞起了子弹。各家各户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向外露头。可偏偏不知肖志国犯了什么神经,硬是要去百货大楼上班,还说没事儿,自己骑自行车去,很快就到了。小玉这小个子哪里拦得住,让他闯了出去。这一闯,正闯在了子弹的航道上,他的左腿中弹了。刚听到消息时,小玉差点吓晕了过去,她只听说志国中弹了,以为三个孩子就要失去爸爸了,自己就要没有丈夫了,这个家就要没了,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医院,还好此时外面的战事得到了短暂的平息,才能使小玉安全地到达医院。此时肖志国大腿上的子弹已经取出,伤势得到了控制。看着临时病床上丈夫脸上吃痛的表情,小玉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别出去别出去,非要去,你要真出个什么好歹,让我们娘四个怎么办!还好有小惠这个能干的孩子,现在肯定在家一脸懵地照顾弟弟。

肖志国当天就回了家,医院乱糟糟的,吵吵嚷嚷的休息不好,更何况还有很多病人排着所剩无几的床位。在小玉和小惠的小心照料下,肖志国很快便痊愈了,但他的性情却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时常盯着窗外一棵大树发呆。小玉看着曾经的大男孩儿变得如此忧郁,自己也跟着忧郁了起来,头顶上冒了许多白头发,脸上的皮肉也有些耷拉下来了。有一天早晨肖志国从外面淘回一本书,回了家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书桌前钻研了一整天,小玉偷瞄了一眼,书页上写着什么土质、种子之类的字眼,还有一些花花草草的插画,像是本教种植的书。看吧,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好。大约又过了一周,这次他又从外面带回了一盆植物,看着像草。肖志国嘿嘿一笑,说:“这‘草’可是很名贵的呢,叫兰花。是老刘从一个云南花贩那里高价入手的。前些时候说可以匀我一株。”小玉难得见丈夫心情如此好,心里很是感激老刘,说改天请人家来家里吃饭。几个月后,国内的动荡开始消停了,日子也再一次有了盼头。

每年五月份,看着家里绿意盎然的花花草草,我就会想起这些姥姥和姥爷的爱情故事。

我上初中那会儿,姥爷将近七十岁,姥姥也有六十多岁,三个儿女早就成了家立了业,他们也退了休,正是安享晚年天伦之乐的时候。姥爷因为早年腿部中枪留下了后遗症,年纪大了才显出来,走路一瘸一瘸的,不太利索,于是姥姥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偶尔也会让姥爷帮忙收拾收拾碗筷。我和我妈几乎每周末都去姥姥家住上两天,我妈做家务,我看电视。我很喜欢去,因为姥姥很慈祥和蔼,很爱笑,每次都给我买很多水果,给我做最爱吃的圆白菜炒粉丝,我妈总是做不出来那样的味道,因为她不爱吃胡椒粉,也不给我放。

姥姥家的电视屏幕比我家的大,房子也大。零五年,我大舅和小舅凑钱给姥姥姥爷买了个一百平的两居室。空间大了,姥爷活动更方便了,不在担心磕磕碰碰,打碎水杯了。新房子最令人满意的地方是有个将近十平米的大阳台,为了姥爷的进出自由,大舅还把阳台与客厅打通了。

大阳台除了给姥姥晾衣服,给姥爷晒太阳,还成为了姥爷的养花场。这几年,姥爷养兰花的兴致愈来愈浓烈,前前后后进了十几株,有建兰、惠兰还有几株石斛兰,养花的知识也是愈来愈丰厚。兰花原生长在南方,到了北方及其难养,也不易开花,尤其是对摄入阳光的要求极高,它们大多数喜阴,但又不能至阴;要用营养土,黑黑软软烂烂的那种,面儿上再放几颗透水的石子;盆子无论是八角形的还是圆筒形的,都要用高高的,很深的那种,要用陶制的,紫砂的更好,但现在紫砂又少又贵,还是陶的性价比最高;浇水要数日子,滴营养液要数滴数;要剪掉发黄的叶子;要立上一根细细的竹签矫正花型……后来姥爷为进一步改善兰花们的生活环境,又研究上了仿古花盆凳,让小舅拉着他去了最近的花卉批发市场,带回来三四个古色古香、朴素典雅的木质高凳子,把栽着兰花的陶盆摆上去,还真像回事儿。如此,众兰花摆放就位,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大阳台转眼变成了兰花房。但于姥姥而言,这么多花盆花架子却大大增加了她打扫卫生的难度。每次扫地扫到这里,墩地墩到这里,姥姥总是要抱怨上一两句,买这么多破玩意儿干什么用,都不怎么开花……

不曾想,平静的日子又被打断了,姥爷的腿出了更大的问题。因为血管堵塞,再加上旧疾复发……医生一边指着姥爷已经发黑的左脚大拇指,一边建议我们选择截肢,说截肢是永除后患,若现在只是截掉发黑部分的话,将来还会发生同样的病症,面临同样的选择……

一个月后,姥爷坐着轮椅回家了。他的样子很可怕,我总觉得那空荡荡的裤腿里藏着血肉模糊的大腿断面,每每想起就会激灵一下,起一身鸡皮疙瘩。姥爷又变成了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模样,更甚至每天躺在床上不愿起来。看着陷进床垫的失意之人,姥姥多次劝说无果,还搬出了他最爱的兰花,说:“再不起来,你那些草可就死了,我可不会管啊。”其实姥姥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总是替姥爷偷偷给兰花浇水、补营养液。平时姥爷照顾这些兰花的时候,她在跟前可没少看,没少学,即使不是刻意学的,也耳濡目染了解了很多,记住了很多。她可能不知道,在我眼里她看兰花的眼神是多么的欢喜和温柔。

姥姥仍然等待着且寻找着让姥爷振作起来的契机。小忠又升职了!小正他们家去了海南,带回来一只大海星!外孙女成功考上了重点高中……一个个的好消息报告给了姥爷,搏来一笑,却没能达到预期的目的。直到有一天,姥姥突然兴冲冲地闯进次卧,两眼发光地瞪着床上的后脑勺,“哎!长了好几个花骨朵儿!”

“什么?开花了?”姥爷“腾”地一下坐起身,声音微微颤抖,招手赶忙让姥姥扶自己上轮椅。兰花房里,姥姥俯身手指着那从土里钻出来的花枝,棕色的花枝上,一左一右地挂着三四颗圆滚滚的粉绿花苞。“嗯……嗯!要开花了!哈哈!”姥爷笑了,笑声中带着不易发现的哭腔。姥姥没有转头去看那自己怀念已久的笑容,因为她此刻也被泪水糊了眼睛。她起身离开了兰花房,像往常一样平淡地说了一下今天午饭的菜色,之后便进了厨房,留给姥爷一些与兰花独处的时间。她坚信,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零九年,姥爷走了,走于血管堵塞。那天在ICU,他与所有家人好好地告了别,平静地闭上了的眼睛。葬礼结束后的晚上,我妈和我留宿姥姥家。姥爷的床铺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妈和我便和姥姥一起横睡在了主卧的双人床上。我夹在两人中间,辗转难眠。左边背对我的这个女人没有了丈夫,右边背对我的这个女人没有了父亲。我不停地来回观察她们,观察她们的呼吸,她们的肩膀,我想看看她们是不是在偷偷哭泣。白天的葬礼上,除了姥姥稍微哭出来些声音,其他人仿佛都憋住了眼泪,不想让场面过分难看,过分悲伤。当我看向姥姥时,姥姥正是侧身蜷缩的姿势,我发现她的身形好瘦小,我突然想到,明天她睁开眼睛时,这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人了。日子还要继续,她会先收拾姥爷的东西,还是会先洗衣做饭?她会一整天都不说话吗?还是会自言自语?对了,还有姥爷的兰花……我鼻头有些酸,将姿势改为平躺,不想让泪水打湿姥姥的小花儿床单,毕竟湿着睡很难受。

姥爷走之前的那几年里,我仍每周末都去。他总是自己手摇着轮椅从房间出来,摇到兰花房,停留在一片绿色中,儿女又为他添置了好几盆。他伸着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再扒拉扒拉细长的叶子,检查兰花们的健康状况。姥姥会在这时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桶用饮料瓶装的浇花水,那是她循着姥爷的指示制作的专门兰花营养水。姥姥将水灌入一个小喷壶里,递到姥爷手中,顺便甩下一句这些玩意儿还养的挺带劲,都不怎么开花。姥爷就这样每天拿着小喷壶,这里喷喷那里喷喷,期待着哪一天它们能再开花。

姥爷走之后,姥姥又接手了养花的任务,就像当初那样。这一养,就是十年。十年间,花开了许多朵,盆换了无数次……没有一株兰花死掉。姥姥也经常自言自语,说这些兰花还真是结实,养了这么久愣是死不了,还开了那么多次花。

第十一年,姥姥患上了中度老年痴呆,但因病情发展迅速,很快变成了重症。她坐上了那把老轮椅。不过还好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孩子们,也没有忘记兰花。她经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推到兰花房里。

她静静地坐在那一片绿色里,与当年的姥爷如出一辙,只不过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浇花,怎么剪叶,也忘记了去翻看花骨朵。

同年六月份的某天,我再次带着姥姥来到了兰花房,正打算固定轮椅的两个轮子,耳边飘来了姥姥的声音,“你说这些破花儿……长的还挺好……”我怔了怔,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姥姥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了。

我最后望向这一片绿色,这个兰花房。兰花的盆阻止了我的脚步,兰花的叶子将我围住,兰花的花将我迷住……这里仿佛是一处牢笼,一处温暖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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