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亚

                    1

在面前三两步的距离处就是森林的尽头,从一片绿色的叶,棕色的枝干交织成的立体网格的空档之间,我看到了另有一番景象――相隔一小片沙土的不远处,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古式建筑群。被完整平整的黄色的高大石制围墙所遮蔽。在阳光下,像一块金黄色的蛋糕的侧面,上面有零星镶嵌着的金黄色的硬糖般的房屋的顶盖,和中央像极了蛋糕顶的突出的高大的城堡上层。从城墙的大门脚下伸出一条笔直的小路通到森林。

是亚诺亚。

我抖了抖衣服,扑拉拉的抖下一堆的泥土,昆虫残躯。向着我心目中的理想国进发了。

我是一名人类学家。自从听说了亚诺亚独特的风土民俗之后,我便深深的被这里所吸引。亚诺亚的人们有着疯狂的称谓崇拜。称谓在这里就像另一些地方原始住民对于图腾的崇拜一样。最明显的表现是,亚诺亚人不允许任何两个亚诺亚人是同样的称谓。即使在现在这个时代,亚诺亚人已经与来自各地的人互通友好,他们还是没有改变他们的信仰。

阿兰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亚诺亚人女孩,我们在客舍相识,她在客舍打工,做一些打扫之类的杂活。她有一头整齐的短发,无论何时胸前都挂着一个挂饰,两条麻绳交叉穿着几个拳头大的彩色条纹的布球。亚诺亚人的装饰都很夸张,让他们张扬的民族性格得以完美的展现出来。她的完整的称谓叫做元.木鞋托鹿耳盔兰.卷,从一长串绕口的亚诺亚母语”yuun muoxtuolorakuuilaan juun”发音翻译而来,“元”是加在亚诺亚人称谓前的发音,用来表示后面是某人的称谓。“卷”则代表称谓的结束。这样就可以准确的把一个亚诺亚人的称谓表达出来,而不会出现突然咳嗽叫错称谓的情况。在亚诺亚,叫错别人的称谓是对当事人极大的不尊重。

我在心里叫她阿兰,这也比较符合她那可爱忧郁的样貌。在亚诺亚,有地位的人才能为子女选到比较简短好记的称谓。反过来就能看出阿兰一家在亚诺亚所处的地位。

阿兰家境虽然不好。但她是那种不屈的性格,做事很认真,她打理的屋子都整整齐齐,干净整洁。

我因此十分喜爱她。

阿兰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她。

“早啊,旅者大人。”

“早啊,元.木鞋托鹿耳盔兰.卷。”我艰难地拼出她的名字。

阿兰笑了起来。

“对不起。”

“大人,没事的,这对你来说确实很困难。”阿兰笑得更开心了,风铃般的笑声愈发的清脆。

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无论哪个民族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坚强,乐观,有着蓬勃的精神力量。我喜欢与这样的人相处。

                    2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亚诺亚人对于称谓的谨慎不仅仅体现在对于人的称谓上。他们的物品和宠物也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称谓。例如客舍老板元.波土德米.卷的宝贝柜子叫做元.波土德米之柜.卷。隔壁街道的冷饮摊老板娘的猫叫做元.特力图王哲之猫.卷。当然“柜”和“猫”是我翻译过来的,以求表达的方便。我觉得如此严苛的取名方式真是十分滑稽。

但渐渐的我也悟出了他们的称谓其实拥有潜在的含义。他们所使用的每一个单字都有一个独特的象征意义,他们从不把这些教给外人。

作为一名人类学家,我很想把这弄懂,但苦于没有出路。

亚诺亚人都尊敬他们的女祭司,遵照着祭司的旨意而行动。称谓之法不可传与外人是女祭司定下的规矩。

阿兰是我最要好的亚诺亚人了,我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她坦露了我的困难。

阿兰瞬间皱起了眉头。

“称谓之法是历代女祭司才能掌握的秘术。女祭司告诫过我们,称谓之法是保证亚诺亚秩序的关键。如果外人了解了会引起混乱。”

“混乱?是什么样的混乱呢?”

“我也不清楚,而且,据说自从上上任女祭司的去世开始,就再没有人亲身经历过混乱了。反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灾难。”

“这样啊”

“大人想要研究这个吗?”

“不,我只是感兴趣所以问一问。你们民族的人都不清楚的事情我怎么会研究的明白呢。”

阿兰放下心来,这让我觉得她对我好像有所隐瞒。

亚诺亚人喜欢营造神秘,毕竟他们是信奉原始迷信的民族,还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混乱这个词,在我的理解中,就是指社会失去了平衡,亚诺亚人的称谓代表着他们的地位和一些别的信息。称谓的滥用着实会导致社会的混乱。

到这里我不得不解释一下,我观看过亚诺亚的称谓仪式。在森林的祭坛里,十几个快满月的新生儿躺在半人高的平台上。亚诺亚的女祭司,她已经活过了70多个年头,全身散发着威严的气场,神情庄重地走到一个新生儿前面。将当地的一种叫做“枯阿木汐”的果子在手中捏碎,用迸出的果浆涂在新生儿的额头上。在新生儿的耳边,伴着护卫高亢的呼叫声,吐出一连串听不清的秘语。那个新生儿瞬间就像被洗脑了一样,表现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态,这让我感觉很神奇。接下来就是把新生儿的称谓提笔写下,交给新生儿的父母。从此大家便都只能称呼这个新生命为元.某某某.卷。

聪明人都会很快发现女祭司每次所说的秘语是有规律的。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冒险的想法。

录音。

                    3

这里每个月便举行一次称谓仪式,我在第二次仪式前偷偷地将一个伪装好的录音机藏在平台的缝隙里。收集到的音频去除杂音后,我便每天带着耳机分析。对于科技一窍不通的亚诺亚人不会注意到我在做一件触犯他们法律的事。

终于,我发现了这些秘语的规律。对于不同发音音节数的称谓,女祭司会先哼唱相应的音节的“doa”,然后再像填空一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把称谓填进去。对于男婴和女婴秘语也有些许不同,男婴会在开头多一个“po”的音。总之,我掌握了亚诺亚人的所谓的称谓之法。

就在我心满意足打算要离开的时候,阿兰给我带来了新的讯息。

“旅者大人,今天在祭坛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呢。”

“发生什么啦?”

“有一个老爷爷去重新参加了称谓仪式呢,据说是为了表彰他年轻时对王国的发展做出的贡献,要将他的家族的地位提高一个等级。”

“那个老爷爷被改了称谓了?”

“是啊,而且老爷爷整个人都变得精神十足。这样的事情百年难遇。”

我从没想过在称谓规矩严格的亚诺亚竟然还存在改称谓的情况。我之前就想尝试一下这个神秘的称谓之法,但是没有哪位母亲会让我接近她的婴儿。得知了这个情况,并确定了阿兰对我的信任之后,我向阿兰坦白了我学会称谓之法的事情。并提议为她改个称谓。

阿兰十分恐慌。我向她解释说,如果这个秘术确实有神秘的力量,我就可以帮你提高你的地位,让你和你的父母过上好日子。如果它仅仅是个仪式,在这里没有别人看到,你也没有损失。阿兰差点哭了出来,她很害怕。在我的一再劝说之下,她终于同意了。

于是我们偷偷的潜入森林,铺设一块平台,为阿兰举行了她的改称谓仪式。我咨询了阿兰的意见,用3个音节拼凑了她的新称谓“yuun saangmuolaan juun”。翻译过来是“元.桑木兰.卷”。这个称谓貌似没人用过,我们只是尝试一下,并不敢太逾规。

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我看着阿兰,她的身体痛苦的扭曲着,她的样貌,体态开始发生变化。椭圆形的小脸变成了皱的干瘪的老人的脸,头发变白,瞳孔发出幽绿的光。身躯也开始萎缩,手指脚指长出了长长的弯曲的指甲。我惊愕不已,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阿兰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惊吓地后退了几步。

阿兰站起身,嘴里说着不清楚的话语。她的衣服已经不合身。松垮地遮盖着她那消瘦干瘪的身躯。她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无视我的存在,径直地向亚诺亚的城门走去。

我呆在原地。过了好久才仓皇地逃回我的住处。

阿兰不在这里。

我向客舍的人问起阿兰,他们都很淡漠的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就连阿兰的家人都人间蒸发了一样,她的家也不见了。

我从未想到,称谓在亚诺亚有这么大的力量,足以抹杀一个人的存在,令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我听说,亚诺亚人伟大的元.桑木兰.卷女巫回来了。

                        4

整个亚诺亚都处在一种恐慌的氛围之中。亚诺亚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女巫为什么会复活。只有我知道,是阿兰欺骗了我,她的贪心让她给自己选择了这个伟大的女巫的称谓。那个女巫就是阿兰变成的。

这才是恐怖的开始。与阿兰有关联的人和事物正在逐渐的消失。每一秒都有人被忘却。在街上随处可见两个正在谈话的亚诺亚人,其中一个突然消失,而另一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径自走开。如此情景只有身为外人的我才能体验到。混乱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亚诺亚人的消失正在加速。而女巫那个时代的事物隐约的显现出来。

在不到半天时间整个亚诺亚变成了一片陌生的景象,最后伴随着女巫的一声悲鸣。整个亚诺亚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荒芜的沙地上。

我被沉重的落差冲击的迈不开步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回到家乡,我发现,地图上的亚诺亚的标识也不见了。

直到,我最后也忘记了它。

多年以后,我翻到我的探险笔记,看到在几十页的空白之后有这样一句话:“有时候,当整个世界都相信你是谁时,你就会成为谁。”

“不明所以”。

我将这句话划掉。

整个亚诺亚的痕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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